難道這場景不詭異嗎?外面的士兵四處殺人,橫屍遍野,神廟中卻死一樣的安靜,隻有一名從來沒有見過的占蔔官在這裡安心做着占蔔。
那人聽到聲音後,擡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沒有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會來。後來埃什彌才知道,眼前那位超凡脫俗,美若天仙的占蔔官,是敵軍國王沙馬什-阿達德的占蔔官,他的名字是阿斯庫杜,年方二十,剛剛接替前任死去的神官上任,這是他接到的第一個任務,為攻占瑪裡城進行占蔔。
而那一刻,埃什彌的命運也被悄然改寫。
等他再次清醒時已經身處戰俘牢車,和一群奴隸關押在一起,被送往遙遠的埃考拉圖王城。
在埃什彌眼中,埃考拉圖的王城和瑪裡城沒有什麼不同。
熱鬧的街坊,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孩子們在小巷中追逐打鬧,空氣中彌漫着烤面包和香料的味道。
一座活着的城市,不像瑪裡,已經在當權者手中死去了,那裡不再有歡笑,不再有香料與面包的味道,隻有風,從斷壁殘垣之間穿過,像是哭一般難聽。
活着的人被帶走,死去的人永遠留在了那裡。
高牆的背後,是一座座雕飾精美的宅邸,屋檐下垂着染成深藍與朱紅的布幔,随風飄揚。馬車滾滾而過,鐵蹄踏地的聲音在石闆路上回響。
埃什彌失魂落魄地扒着牢車的木杆,靜默地看着王城中的人民呼喊着國王的順利歸來,有人朝他們這些被關着的犯人扔來爛菜葉子和污水,他避而不及,被潑了一身。
他的視線巴巴地向前投去,遠遠看到那人披着黑袍,坐在馬上,靜靜地立在熙攘人潮之外,如一塊被遺忘的黑影。
埃什彌能一眼認出他,是因為他身上的氣質太過與衆不同。人群中總有那麼一個人遠非池中之物。身形高瘦,兜帽低垂,看不清面容,但那種凝定不動的姿态,卻讓埃什彌心頭一緊。
他回想起他拿着羊肝占蔔的模樣,指尖還沾着未凝的血。那日天色昏沉,風從東南而來,他一個外來者,泰然自若地站在瑪裡的聖壇前,将剖開的羊肝攤平在銀盤裡,一道深褐的裂痕穿過肝葉,如同大地的傷口。
他閉着眼,默念古老的禱辭,卻換來從未見過的征兆。
裂肝如燒焦,邊緣泛黑,中央一團暗紅旋渦,仿佛要吞噬他所有的預言。
那一刻,不知怎的,埃什彌就覺得這場災難已無法挽回。
在那個男人的手指間,他好像看到了一股黑煙緩緩升起,伊什塔爾女神來到埃什彌面前。
“瑪裡之城,曾以我的名立石為誓,卻忘我恩澤,逆我律命。”
她的聲音如風卷過廢墟。
“你們築高牆以拒真言,用祭禮遮掩腐朽之心。你們不再敬天命,而敬自身的虛影。瑪裡啊,你們以血建殿,卻不知神明不飲傲慢。”
她舉目望向遠方,眼中有淚光浮現,但冷如鐵:
“我曾賜你豐收、勝利與愛,但你們将這些當作理所應得,把我的恩典當作人間權謀的籌碼。如今你們将見:星光不再庇佑,河水不再溫柔,大地将張口吞噬你們所有的傲慢與忘恩。”
她最後望向埃什彌,語調微顫卻堅定:
“我曾試圖拯救他們,但他們已選擇遺忘我。故而我也,将遺忘他們。”
随即天地震動,烈焰升騰。
瑪裡之劫,從此無神可救。
而現在,那騎在馬上、披着黑袍的人,與那天映入他腦海的異象重合得可怕。不是模糊的聯想,而是直覺的确認,他曾在幻象中看見的就是真相。
當時的埃什彌尚且年幼,不過十幾歲的孩子而已。小小年紀,卻見證了戰争的可怖和親人的離世,心智尚未成熟的他将一切歸結于阿斯庫杜,他憎恨着他,卻又被他牢牢吸引,對他的感情是那麼複雜,如漩渦一般糾纏了埃什彌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