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腳踏出林地,便撞上了從小路那頭蹒跚走來的老婦人。
月光灑在她的臉上,那張布滿皺紋的面孔沒有半點波瀾,隻是靜靜地站在那,仿佛早已等了許久。
埃什彌的手握緊了劍柄,将阿斯庫杜護在身後,沉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老婦人微微歪了歪頭,像是在思索該不該開口。
良久,她終于張開嘴,聲音卻像樹皮摩擦般幹澀沙啞。
“你…是活下來的那個孩子。”
阿斯庫杜猛然一怔,渾身血液幾乎都凍住了,他想開口,卻什麼都說不出。
老婦人繼續道,“那一夜,整個山谷燒成火海,屍橫遍野,我藏在那棵最大的血樹裡才逃過一劫。我知道你,是你…部落的人都死了,沒人記得這條路,能循着記憶走上這條路的隻有你!那個預言了部落滅亡的孩子!”
阿斯庫杜的指尖顫抖了一下,眼底泛起紅意,好像有某種情感正在沖破桎梏。
“你不認得我了嗎?你不認得我了?”老婦人問了又問,還大着膽子往前走了兩步,想要靠近阿斯庫杜,卻被埃什彌一把攔住。
“是我從野狼群中帶回了你,帶回了你這個預知部落滅亡的雜種….”
阿斯庫杜徹底想起來了,是她,是這個總是笑盈盈的婦人,他最初的母親,是這個部落的守靈者。
“如今,亡靈早已不肯安息,我留下來,就是為了等你回來….”
“你知道是誰殺的他們?”
埃什彌忽然開口,聲音裡透着冰冷的鋒芒。
老婦人擡頭,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口中念叨着,“不是瑪裡王國,不是埃考拉圖,是他們自己的血親。是那個期望得到功名的孩子,他引來了屠刀卻不知道如何收場,又在火中偷走了部族唯一的繼承物,神種。”
阿斯庫杜的眼神猛然一變,“神種….你是說那棵血樹?”
“不,那隻是殘肢。”
老婦人緩緩擡起手,指向林中最深處的一棵高聳入雲的古樹,“真正的神種,是整個族群的命脈。傳說中,那是舊神的遺骨,可讓部落永世不滅。”
埃什彌眉頭緊鎖,問,“那現在,它在哪裡?”
老婦人看着他們,眼中一片死寂,“它被帶走了,所以部落滅亡了。那個欺騙了整個北境的人,他要用神種複活舊部,挑起三國邊境的新戰火。”
風聲嗚咽,林中那棵古樹似乎低低地震顫了一下,發出如夢魇般的低吟。
說完這些,那老婦人絕望地看了阿斯庫杜一眼,“阿塔,走了就不要在回來了。”
“阿塔”是阿斯庫杜在部落中的名字,二十年沒聽到這個名字了,在被人提起來阿斯庫杜還是會感到心間一顫。
阿斯庫杜是被埃什彌拉走的,一路上渾渾噩噩的樣子,叫埃什彌看了擔心,便問,“怎麼樣,要離開這裡嗎?”
“什麼都沒有查到,怎麼離開?”
阿斯庫杜語氣淡淡的,聽起來渾然無力,埃什彌便回頭看他,發現他臉色白的吓人。
“你還好嗎?”
“我沒….”
話音未落,阿斯庫杜腳下一軟,整個人仿佛失了魂魄般直直地向前倒去。
“阿斯庫杜!”
埃什彌眼疾手快,一把攬住他。阿斯庫杜身子瘦削,卻沉得像負了千斤憂愁,他的頭倚在埃什彌肩上,臉色蒼白,唇無血色,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
“該死。”
埃什彌低罵一聲,将他打橫抱起,大步朝客棧奔去。
回到房間,埃什彌将阿斯庫杜安置在床上,手忙腳亂地解下他身上的披風和裹巾,揭開衣領,發現他胸前青筋繃起,脈搏卻跳得極慢。
“這是……中毒?”
他眉頭擰緊,冷靜地摸出水囊喂他喝了一口,喃喃自語着。
阿斯庫杜陷入了昏迷,卻眉頭緊皺,仿佛仍在夢魇之中掙紮。他喉間發出低啞的呢喃:“不要……别燒了……别進去,阿母……”
“阿母?”埃什彌低聲一驚,“你在夢裡喊誰?”
他将濕布覆在阿斯庫杜額頭上,手指輕輕撫着他的眉心:“是你母親?你記起來了什麼?”
阿斯庫杜沒有回應,隻是眉宇間浮現出壓抑的痛苦。他的眼皮偶爾輕顫,像是有什麼被封印多年的記憶正在悄然蘇醒。
埃什彌坐在床邊,望着那張平日總帶着冷漠神色的面孔,如今卻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他從沒見過阿斯庫杜這樣,脆弱、安靜、瀕臨崩潰。
他忽然有些恍惚:阿斯庫杜并不是不可一世的狐狸,他也是那場火與血中唯一被丢出來的孩子。
他活着,背着整座死去的部落,背着沒人知道的真相。
“别怕。”
埃什彌輕聲說,替他掖了掖被角,低頭将額頭貼在他的發上,“我在。”
外頭風聲嗚咽,那片林子依舊在遠方呼吸。可這間小小的房裡,終于有一瞬是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