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庫杜昏迷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埃什彌覺得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怕是有生命危險,便立馬下樓去找那個老婦人。
“他好像中毒了?你知道是什麼回事嗎?”
那老婦人極快地掃了他一眼,說,“帶我去看看。”
埃什彌遲疑了一下,但是眼下這是唯一能救阿斯庫杜辦法,便答應下了。
都說這個部落中的血脈擅長魔法和占蔔,如今一看,這麼說好像确實是有原因的。
無論是被稱作北境,還是南原,說得其實都是這一片妖獸橫行、古力未滅的土地。這裡不僅有以人血為食的古樹,還有傳說中吞魂的霧靈、藏身雪嶺的山鬼,甚至有人說,舊神的殘魂仍在這片土地遊蕩,尋找未歸的子民。
上樓的過程中,那老婦人忽然注意到在埃什彌身後挂着的吊墜,問道,“你怎麼會有這個?”
埃什彌看了一眼那吊墜,這才想起來在進入北境深處的時候,阿斯庫杜把這個給了他。
“這是我們部落的護身符,這種吊墜隻有北境祭司成年儀式上才會佩戴,數量極其稀少,每一枚都有其來曆和名字。”
而正當埃什彌望着那吊墜發呆之時,那婦人已經小步跑到了阿斯庫杜身邊,突然開口道,“他不是中毒。”
埃什彌一怔:“不是?可他脈息微弱,血色盡失,整個人像被抽了魂。你确定?”
老婦人沒有正面回答,隻是繼續道:“是血脈覺醒。你說得沒錯,他是被丢出來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繼承者。當他站在那棵樹前,亡魂就認出了他。那些血,那些哭聲,那些記憶,全都回來了。他不是中毒,是被族魂喚醒。”
埃什彌怔住,喉頭哽了一下:“那他會死嗎?”
老婦人終于轉頭看他一眼,眼中是複雜難言的神色:“他若撐得過去,便是新一代的族主。若撐不過去,就會被萬靈撕裂,變成那片林地裡又一棵血樹。”
埃什彌臉色猛地沉下:“你為什麼不早說!”
“你信得了嗎?”老婦人冷笑一聲,“你們這些生在宮廷的人,隻信刀劍,不信神魂。”
他們已回到房間。
阿斯庫杜仍在床上昏睡,身體微微顫抖,額角冷汗未幹,像是在經曆某種極其痛苦的掙紮。他的指尖時不時抽動,唇齒間含糊低語着那句“阿母”,重複又重複。
老婦人坐到床邊,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将其中銀色的粉末灑在阿斯庫杜的額心。
“這是喚魂粉,用于安撫舊靈,看他命硬不硬了。”
埃什彌站在一旁,指節緊握,臉上寫滿了壓抑的不安。
“你能不能救他?”
老婦人望着阿斯庫杜,輕聲道:“我隻能讓亡魂停一停腳步,真正能救他的,隻有他自己。”
說罷,她又從懷中取出一根纏着紅線的骨針,插入阿斯庫杜的掌心。血珠瞬間湧出,卻不是人血那樣殷紅,而是泛着微微藍光。
老婦人怔了怔,喃喃:“……果然是他。”
“什麼意思?”
老婦人緩緩道:“他不是普通的部族後裔。他的血裡,有神種的碎片。他不會死,但是他醒來之後你必須盡快将她帶離這裡。“
“當年,我把他趕出部落,也是這個原因。”
老婦人輕聲說着,“我知道他在叫我,阿母…阿母,他以前就這般喚我。他不是什麼野狼的孩子,他是我在神樹上發現的嬰兒,我将他帶回部落,撫養長大,但我卻預測到了他的未來,如果他繼續留在部落,将來就是那血樹最充分的養料,你明白嗎?他是人血樹的樹靈,最終是要歸于人血樹的,所以我才把他趕出部落,讓他自生自滅不是我的本意….但我作為部落的守靈人,我不能離開。”
埃什彌聽着老婦人低低的呢喃,指節收緊到泛白,胸中翻湧起一種陌生而冰冷的情緒。他看着床上那個被汗水浸透、神情痛苦的阿斯庫杜,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把他當孩子一樣養大,又把他丢出去讓他去死?”埃什彌聲音沙啞,幾乎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問。
老婦人卻隻是靜靜點頭,像是接受責罵已久,也像是早已耗盡了力氣:“我若不這麼做,他活不到現在。你覺得你現在能見到他,是僥幸嗎?不,是因為當年我咬牙放了他一條命。那墜子,你身上的墜子,就是我帶在他身上的。他永遠都不會成為部落的少年祭司,他必須離開,但是在我眼裡,他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她頓了頓,聲音像風穿過廢墟一樣幹枯低沉,“他天生便是帶着神種氣息的孩子,那棵血樹,人血樹,是為了養出他,是他的‘根’。你以為部落的災禍為何而來,是因為部落誓死守護的人血樹沒有了樹靈,氣數盡了,才找來了災禍!他的出生,天命裡注定要埋葬一整個部落。”
“夠了。”
埃什彌冷冷打斷她,眼裡燃着怒火。
老婦人沒有反駁,隻擡眼望向他,神色疲憊:“你可以恨我,但若他現在醒來,就必須立刻離開血林。越快越好。不然,樹魂會回來找他,想将他重新拉回地底,歸于根源。”
埃什彌沉默片刻,走到床邊,低頭看着阿斯庫杜那蒼白卻熟悉的面容。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他們初次見面時,那個站在祭台前,沉默冷靜地進行占蔔的占蔔師…
如今,那雙眼緊閉,那份光芒被壓進昏迷的夢魇裡。
“我不會讓他死,”
埃什彌低聲道,“也不會讓任何人再帶走他。”
老婦人沒有應聲,隻是默默地從懷中取出一枚帶有裂紋的舊骨符,遞給他:“這是神樹留存下的殘念印記,帶在他身邊,如果有一天他最終被神樹召喚,它可以壓制那種召喚。但撐不了太久。”
“多久?”
“最多七日。”
埃什彌接過骨符,緊緊攥在掌中,然後在床邊坐下,像一尊沉默的守衛,不再看老婦人,也不再多說一句話。
風自窗縫穿入,吹動床簾微微搖晃。阿斯庫杜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臉上的痛苦緩緩褪去,但眼角仍有一滴淚滑落,沒入枕褥。
天将破曉,霧未散去。
若真的有那麼一天,阿斯庫杜的生命将隻剩下七日,七日之後,是生,是死,是逃,是歸,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