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鶴為後來談及此事,道陳應水傻,随後良久無話。
與他對坐之人摸不清他的意思,隻暗自感歎右相真是鐵石心腸。
此後再半年,井州漸複。在冬至到的那天,雪蓋天頂,一切災禍仿佛都被抹去,待雪化,三年前無災時死的那根綠芽,又能複生破土。
粥廠已改了恩濟堂,随着農桑漸複,不再每日放粥,隻一月有幾回供簡單吃食,叫人銘記朝廷恩德、天子慈心。
晏熔金去的也少了,然而那裡頭人換了又換,每回他去,連那些新面孔都認得他。
“他是結巴,叫小要,‘你愛要不要’的‘要’。是晏長史從死人坡刨出來的,不然就憋死在那了——他沒力氣推開屍堆呀。
“他是啞巴,叫冬信,‘冬天你相信春天的傳說嗎’的‘冬信’......嗳你别杵我呀,我正幫你給新人介紹着呢。此人可是個貔貅,最開始因為一碗粥吃不夠死皮賴臉賴上晏長史了,呀乃!
“這個呢,沒名字,但我們都叫他‘小愛’,因為他跟小要關系好,還是那句介紹——‘你愛要不要’嘛。
“他呢,是因大人允他多拿一份米給無法行走的老母,就對大人死心塌地......唉,當時情況和你一時說不太清,總之他老母上赈濟冊流程太麻煩,而且當時每粒米都很珍貴,百姓那麼多雙眼睛看着,不好做哇......
“後來是怎麼辦到的?晏大人親自帶人走訪,把如他母親一樣的人記錄在冊,同時記錄每日代領粥的人......是麻煩,但大人說他就是做這個的。
“還有好多人,現在不在,回頭再介紹你認識,我麼,我是何崇山,晏長史座下一爪牙耳!”
晏熔金今日到恩濟堂,就撞上何崇山悶了口茶、蹬上個小闆凳,張牙舞爪眉飛色舞地給新來的說書。
霹靂啪啦的,真熱鬧。
就是“爪牙”什麼的......晏熔金打算偷偷讓何觀芥給他加課業。
聽着有種指晏為屈的憋屈感。
冬信率先看到了他,冷俏的臉立時由冬回春,朝他抿出個笑。
晏熔金走進去,和正興起的何崇山對上眼,這家夥就差點腳一抖摔出四瓣屁股。
晏熔金憋着笑,關心了他們一番“人手和錢夠不夠”“新收的人都是何來曆”等等等等。随後便帶小要去識字。
從外頭進去,是原先的施粥棚,如今已改作廚房,方才何崇山踩腳的闆凳就是從這裡拿的;朝後有個小門,出去就是個圍起來的小院,此刻正是冬天、夾在兩場雪之間,一片厚白,隻有最鋒利修長的枝與莖戳得出頭,何崇山一行人正烤着火圍坐吃肉。
也不知哪來的閑情逸緻,外頭凍得半死,晏熔金來時裹着墨黑風毛鬥篷,裡頭掖着充鵝絨的作成馬褂盤扣模樣的長襖,耳衣手套也一應俱全,仍覺着冷;但何崇山這夥人悉心護着柴火,鼻尖面頰多有傷紅,還樂不可支鬧哄哄地笑。
井州、井州,它好起來得太慢太不容易,叫人便是不合時宜也要即刻慶祝。唯恐再失去。
小要挑了塊羊肉給他,晏熔金原是不大吃的,當下也接了,大熱的東西滾下胃去,隔着受冷的皮膚肌腠,同衣物一道發着熱壘起防線。
“蒼先生還在睡嗎?”
冬信點了點頭,指了指太陽,作了個爬升的表情,而後伸出兩隻仿作小人行走——
大清早蒼無潔出去了。
那隻手憑空走了一段兒,又陡然折返,指了指現在的太陽,比了個“一”——
剛回來一會會,頂天一個時辰。
他還要比劃别的,何崇山個尖眼睛就瞅着他們這塊兒——上了幾級台階還沒拐彎,放聲笑道:“新來的,你瞧,冬信又長虱子了!”
察覺冬信瞪他,何崇山捏着長輩口吻叮囑道:“跟着大人好好學哈,等你把字兒認全,就不用再日塗糨糊三百副了!”
冬信不再理他,肩骨上擡,執拗地舉着口怒氣。他還是很瘦。
他在半年前搭上晏熔金時說過,進寨子前他就認得冬來時了,那時他們都住在老秀才家,窮得很,每天恨不得從自己骨頭上刮些肉沫油水下來。于是冬來時常生病,而他吃再多也補不了肉。
晏熔金推閣樓門時說:“你交給我的文章都印出去了,我如今能做得不多。那些證物仍在何觀芥手底下人那,查案子他們比我精通,你且放心。”
冬信朝他行拜禮,進了門才張口說話:“大人救了我的命......”
晏熔金拉起他手彎,微微笑道:“這回不許再哭了。”
眼熱的冬信依言憋回去,瞧着他神色小心地抱住晏熔金:“我父親的在天之靈,也會感謝大人的。”
“說話這樣利索,怎麼還在他們面前裝啞巴?”
“怕,給大人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