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州事罷——民生漸複,流匪四散,官員煥新,徭役長輕。
屈鶴為、何觀芥奉旨回大都。
晏熔金冷着面,執意自己不甚熟練地騎馬,也不願和屈鶴為處于同一馬車内。
他原先還因孟秋華與疑似布局砍斷人牙子生意的事,對屈鶴為有些改觀和疑心,但全被他坑殺流民與燒死蒼無潔的事蓋過了。
救孟秋華,隻是以善小而為的随意一擡手,但此外他作惡無數;人牙子一事雖不明原委,但為公主做事的晏采真信誓旦旦,道屈鶴為就是佞臣,叫晏熔金也歇了“其中恐有文章”的心思。
他如今恨極了屈鶴為,夢裡都在啖其血肉。
然而有時他又覺得,是自己對冬信的包庇引來了搜察,是自己害了蒼無潔,于是愁腸百轉、萬般苦痛,熬得人面頰深凹、瘦得骨頭崎岖如岩,少年意氣都磨了幹淨。
缰繩勒得緊了,馬走慢走歪了,一路落到那隻馬車窗邊。
旁人皆以為長史要同丞相講悄悄話,不曾提醒阻攔。
窗簾被撥開,露出裡頭并排坐着的人影,屈鶴為說:“上車,他有話帶給你。”
晏熔金盯着一旁陌生的白發老翁,對方不管他冷着臉,朝他安撫地微笑點頭。
“你是誰?”
晏熔金也不向屈鶴為行禮,幹脆地坐在他們對面,還斜過身背着屈鶴為。
屈鶴為說:“小孩就是氣性大,分愁你别和他計較。”
晏熔金胸膛起伏,心道:用不着你代我說話!
那老人眼睛明亮,身闆很直,有副俠客的精氣頭。
面頰有常年凍傷的紅,複雜的肌理如同永遠不化的碎冰,帶着歲月的故事出現晏熔金的面前。
他說:“晏小友,我來代他道個歉。”
在晏熔金的疑惑注視下,他娓娓道:“我是陳長望,在你十七歲被貶閩南的路上見過你,告訴你有匪患。”
晏熔金緊眉道:“老人家何必消遣我?陳長望與我幾乎同歲,雖則......十二年後也不太顯歲數,年輕得驚人;但終歸不會突然到您這個年紀。”
老人眼中有憧憬和懷念,最終揚眉咧嘴笑了,其眉下垂,唇平扯,眼眯成縫,幾乎笑成了彌勒佛的模樣。
雖然這樣的聯想很“不道德”,畢竟人家是道士。
彌勒胸前懸吊的銅币跌宕:“你信不信不重要,我們還會再見,我先将這三個錦囊給你,往後對不住你的地方多包涵。”
想了想,彌勒又補了句:“别打他。”
這話說得狡猾,不肯點明做了甚麼損事兒,就放了個撓人心的預警,霸道地強要讨他一個原諒。
晏熔金回絕了,道:“無功不受祿。你說的話我一句不信,也不會後悔今日所為。”
誰知道他是不是屈鶴為派來整自己的?
況且,他可不信陳長望會和屈鶴為認識。
彌勒在兩掌間來回滾着酒葫蘆,葫蘆嘴口有豎直朝下的白條,是大酒壇子才有的常見裝飾。
他滾熟了壺,将培養完感情的酒液倒入口中,咕嘟嘟喝完了後語出驚人:“是我将你帶到十二年後的。”
“我為護大業國運,做此決定,是我對不住你。”
晏熔金問:“國運是單靠我一個根基沒有、才能不足的匹夫,還是靠他——一個坑殺流民、勒索戶部的惡人,來拯救?您年紀大了,還有說笑的願望,是好事,隻是不要捉弄我了。”
老年陳長望道:“這些事你到了三十二歲才信。那一年你造反了。”
屈鶴為分毫未驚,仿佛已為此籌謀很久,還意料之中地欣賞着晏熔金劇變的神情。
如同他是執棋者,他是命運,而自己是被他死死捏着無力反抗的棋子。
晏熔金猛地站了起來,小幾被帶翻傾倒,噼裡啪啦一片狼藉——
“信口胡謅,污我清白!即便他幹得出這樣的事,也與我無關——我死都不會這樣做!你個老瘋子,我不同你多話了!”
說罷轉身出了車廂。
後頭隐隐聽見老人歎息:“北夷戰事燃起之時,便是我大限之至......”
“分愁往後幾十年的生辰禮,就交給你了,還有信——記得防蟲常曬,也記得防雨。”
“還有啊、還有啊,你好好的,你和那小子都好好的啊。”
屈鶴為一一應下了,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你到過最遠的時間裡,大業如何了?”
陳長望眼角沁出一滴淚,他笑着揩去揮了揮手:“你自己去看罷!屈鶴為,你的路難走,我還會出現的。明年見。”
晏熔金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老騙子的目光已被簾帳隔絕開,然而被審視的感覺如趴在他身上分泌黏液的軟體動物,揮之不去,毛骨悚然。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年輕的陳長望也有一模一樣的酒葫蘆——嘴口鑲着一圈白,究竟隻是巧合,還是那耄耋老人說的是真的——終究逃不脫命運,他也會變成奸臣、叛國賊嗎?
他不信初心會變,心底長出荊棘似的倔強,預備着要将來臨的命運刺穿。
隻是,十八歲的他,還沒有讀懂自己最深的願望。
夢裡是一片低矮的樹葉,不知道是樹黃還是陽光太亮,打眼一看像黃鵝絨的大傘,罩住短橋與發達的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