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輕飄飄的……銀钗。”
說話女郎瞧着同長嫂一般年華,容長臉面,細削肩膀,着黃羅銀泥裙套一件紫羅衫子。
程月圓納悶了片刻,小小地扯了長嫂慎慧月的衣袖,“嫂嫂,這位夫人是哪家的呀?我不認得。”
她問的聲音不高不低,此刻奏樂恰到間隙,便顯得突兀起來,不少目光随之投來。
慎慧月低聲貼着她耳邊:“這位是榮國公世子蔺弘方的夫人,姓秦,坐她旁邊的是榮國公夫人。”
“原來是世子夫人。”
程月圓聲兒脆亮,好奇地看着她,“世子夫人方才說的話,混在樂聲裡有些含混了,我沒聽清楚,能夠再對着我說一遍嗎?”
秦嘉音一愣,好話不說第二遍,醜話也是。
何況,眼下關注這頭的視線正多起來。
她隐隐看了一眼婆母鄭氏,鄭氏并不看她,隻端盞吃茶。秦嘉音定定神:“我同旁人誇贊三少夫人惜物呢,竟這樣愛惜一根輕飄飄的鍍金銀钗。”
“所以,我這芙蓉钗是世子夫人親手拾到的?”
“有何不妥?”
“我家鄉有句俗話,瘸子面前不說短。是足金還是鍍金,入手一掂量便知。世子夫人拾到芙蓉钗不拿着尋主,偏讓女郎們在酒席間傳閱相認,叫人人皆知,是故意要讓芙蓉钗的主人,也就是我,難堪嗎?”
秦嘉音不料她這樣直白,捏緊了紅綠色的披帛,面上還穩得住,“我一時情急尋主,顧慮不夠周全。”
“情急尋主,就不怕傳來傳去給人冒認了麼?”
程月圓捕捉到她面上一閃而過的不屑,自問自答道:“是因為赴宴的女郎們都身份貴重,犯不着做這樣的事情。而我從偏遠州城來,眼皮子淺,大抵會認。”
“可是世子夫人的話,叫我聽了……”
她清淩淩的眸子輕眨,語氣低緩下去,揪了揪裙擺上的繡花,“覺得有點難堪。”
秦嘉音耳根燙起來。
女子内宅間唇槍舌劍的嘴皮子官司不都是含沙射影,怎麼迂回怎麼來的嗎?誰教她這樣直白承認的?
“物歸原主,實話實說倒成了我的錯處?”
“夫人可知道這鍍金钗要價幾何?”
程月圓不接她這茬,“芙蓉銀钗本身四百錢,鍍上一層最薄的金子要三百,再加工費二百……這就快要一千錢了。不算職田歲糧,我爹爹小小的官位,月俸才得兩千錢。若要給我打滿身滿套足金的,怕是要當個貪官才能夠的。”
“不過是談論些女兒家的金銀首飾,怎麼就攀扯上男人們的官職官聲?”秦嘉音靜了一靜,皮笑肉不笑,“三少夫人這麼大的一頂帽子扣下來,我可不敢接。放眼四顧,席間珠翠滿鬓的又豈止我一人。”
她早聽聞平陽侯家三公子娶了個低階官員之女,從窮鄉僻壤來。今日留春宴入場處遇見,意外聽到了她同嚴三娘子互報家門,才留了個心眼。
無他,前些日子津明貨行的東西市署拍賣,榮國公府铩羽而歸,有一半是正覺寺半路殺出來拍了地,另一半是這塊山地按規矩,根本不該劃入市署拍賣。
秦嘉音不知蔺家為何如此看重這塊地。
她隻知道,蔺家對多管閑事的聞三郎君很不滿,尤其是婆母鄭氏,去代為競拍的是她族弟,競拍失利後在公爹那兒挨了好一通數落。她拾芙蓉钗時就知道主人是誰,即便對方不承認,她也有法子點破。不痛不癢讓聞家丢個面子,讨讨婆母歡心罷了。
豈料,看着大大咧咧的小娘子是個憨面刁。
場面一時有些劍拔弩張。
程月圓擰着眉頭,不再說話。
冼氏正想開口幫兒媳婦打個圓場,程月圓忽地越過慎慧月,伸長了手臂,将一碟沒動過的糕點捧到她面前,“婆婆嘗嘗這個,好吃的。”
小姑娘黑潤潤的眼眸帶着執拗,不服輸,眨眼間在央求。冼氏無奈止住話,拿點心堵住了自己的嘴。
好好好,兒媳輩的架,兒媳自己吵。
程月圓等她嘗完了,又遞去帕子給她擦手。
這才把目光轉向了秦嘉音,“我也不想扣大帽子,叫席上夫人們都蒙受污名。隻是從小,爹爹就沒給我正經請過西席先生,隻教我識一些字。我識字了,就愛看些話本子,有一句話記得特别特别清楚,是個叫紅娘的小娘子說的。”
“一共十六個字。”
她像學堂稚童吟誦剛背會的詩詞般,琅琅有聲:“言出如箭,不可亂發。一入人耳,有力難拔*。世子夫人讀書比我多,定然知道這句話是何意。”
榮國公夫人鄭氏聽到此處,放下了茶盞。
秦嘉音察覺到席間衆人的目光微妙地變了變。她同鄭氏對視了一眼,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一邊思考措辭,一邊撫衣裙上不甚明顯的褶皺。
可程月圓比她更快。
她将芙蓉钗插到發髻間,學着娘子們将手搭起,利索地屈身一禮,“我覺得自己高高興興來赴宴,毫無預兆被世子夫人射了一箭,因此也氣沖沖回敬了好多箭,卻不想誤傷了旁的娘子們,真真是對不住。”
秦嘉音隻能回一個更鄭重的禮。
“是我在席間吃了盞果子酒,有些醉意,做事說話都欠了考慮,并非有意揭三少夫人的短處。”
兩相表态,酒席間自有知趣的來打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