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圓聽後振奮,露了大大的笑容,拍拍手,又從袖子裡抽出來兩張銀票,按在小圓桌的茶壺下。
阿耶設置陷阱獵殺貴人瑞獸的事情,本來已經要定罪了,自嚴湘靈幫她送了藥酒進去大牢那日,峰回路轉,禦史台有清明能斷的大官人來督辦案件,看完卷宗說還有疑點,要重新調查,重新審理。
再後來,阿耶從禍事裡脫身了。
那隻瑞獸在掉落陷阱前,就已經受傷中箭,是被人故意扔下去的。隻是阿耶經受刑訊遭了老大罪,從牢裡出來已是這副模樣,調理了好幾個月才平穩。
“這是這個月買湯藥和山參的銀錢。林大夫呢?”
“有婦人臨盆生産出血,穩婆應付不來,那戶人家的兒子來匆匆把林大夫背走了。”
聽着好驚險呐,程月圓正想議論幾句,少年雙手抱臂,靠在牆邊,目不轉睛盯着她的臉看,“程月圓,你非得把自己塗成個大花臉嗎?”
程月圓一抿唇,跳起來掐他的臉。
“好哇小清江,隔些日子沒見,連阿姐都不叫!”
“嘶,疼……疼!”程清江從她手底掙脫,白淨臉頰留了鮮明的紅手印子,“啧,阿姐的手勁還是這麼大,我看以後哪個男人敢娶你。”
程月圓的手放下來,又貼近他,同他比了比身高,“你怎麼好像又長個頭了?”
“我這個年紀,長個頭不是應當的嗎?”
“長得太高我就夠不着了。”
她阿耶撿的孩子不止一個,還有小清江。
按着老程家的習慣,起名很潦草,撿的那天看見什麼,就叫什麼,小清江就是江邊撿的。
雖然阿耶起名糙,養孩子卻仔細。
程清江撿到的時候呼吸都快沒了,臉憋得青紫,愣是給阿耶養好了。沒讨媳婦的大老爺們,還會撚着繡花針,給她和清江補衣裳上糟蹋出的破洞,一邊補一邊笑呵呵道:“阿圓每件衣裳攢三次補丁,阿江的四次,夠了就帶你們進城賣皮子山貨,做新衣裳。”
兩人小時候滿山瘋跑,連滾帶摔都不留神,反正衣裳多幾個破洞,能換新的,阿耶從來沒罵過。
等長大一些懂事了,衣裳磨損得慢,臭小子還會自己偷偷補,一邊嘲笑她粗手粗腳,一邊把阿耶又又又不小心多買的布料讓出來給她做小裙子。
程月圓長到現在,家裡攢了好多好多小花裙。
她也是家裡唯一不會用繡花針的人。
程清江捂着臉,惱怒地盯着她:“你别轉移話題。以後還要嫁人的,能不能有個姑娘家的樣兒?”
“我已經嫁人了啊。”
“不作數的。”
“拿了人家嫁妝,賣得七七八八了,不能反悔的。”
“能,不作數的。”
程清江執拗地重複,“我在醫館給林大夫打下手,她每個月都給我開工錢,等阿耶醒來,我白日在醫館做工,夜晚回山林打獵,慢慢攢總能夠攢夠銀錢,把那些嫁妝都贖回來的。”
該說是長大了,還是沒長大呢?
“你打獵還沒我厲害呢。”
程月圓拿了把小剪子,給阿耶剪冒出來的胡須,“你姐夫其實很好的,他昨天還送我金子。”
“你不能給這麼點恩惠就迷惑了!”
程清江跟雲露差不多大,口吻卻像個痛心疾首的老先生,“他真待你好,怎麼總拘着你,每次來都要費一番功夫偷溜,還總跟林大夫要安神香來用。”
“高門大戶家的夫人娘子們就是這樣的啊。婢女們不跟着,要是出了什麼意外,她們就要挨罵,脾氣壞的主人家還要把她們賣掉。”
程月圓跟他解釋不清,“反正你姐夫脾氣不壞的。”
程清江還待再說什麼,一陣腳步聲從屋外響起,門簾掀開,進來一位身條修長,細眉細眼,長相頗有江南韻緻的白淨婦人,手裡提着一個藥箱。她的霧藍外裙和牙白褂子上沾了點血迹,應是出診時蹭上的。
“林大夫。”
“阿圓來了。”
林大夫應了一聲,唇角牽了牽,笑容卻不似往常自然。程月圓隻當她在上一家看臨盆婦人那裡兇險,還沉靜在那場景中,卻見她心不在焉地摸到茶壺,往茶瓯裡倒茶,茶水傾瀉出來,快漫過桌上兩張銀票。
程青江跳起來,一把抽走銀票,抖去水珠。
程月圓盯着她瞧:“林大夫,出什麼事了?”
林大夫素來沉靜的眼眸裡露出擔憂,手從衣袖裡伸出,攥着一張發皺的京畿衙門公告,“今日出公告,流一千裡,今日就上路了。阿圓,你能不能替我……替我送送他,就到城門口,那些人不會叫他好過的。”
程月圓抻平了告示,一目十行地讀完。
她拉開房中衣櫃,上層放了幾套她阿耶的換洗衣物,下層挂着她的短打黑衫、面衣鬥笠,“即便林大夫不囑咐,我也要去送謝大人一程的。”
繁花似錦的皇都城,有很多把庶民視為草芥的所謂貴人,也有很多叫她覺得,這世道還不賴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