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男孩兒,侯爺,你看看他。”紀思遠一邊擦着淚水,一邊說。
周疏抱着剛剛出生的孩子,小小的一團,醜醜的,看不出來相貌上像誰。
這是他和韋勝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後一個。
少時一株雪塔山茶惹出的風流債,終究是再也無法償還。
周疏望向林子的盡頭,樹木的影子後面,隐約可見幾點漁燈。
“飕飕風冷荻花秋,明月斜侵獨倚樓,十二珠簾不上鈎……黯凝眸,一點漁燈古渡頭。”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斷斷續續地唱道。
紀思遠不解其意。
周疏道:“這首歌,詞牌叫憶王孫。”
紀思遠忽的懂了周疏的意思。
憶王孫。
生命的盡頭,周疏唯一思念着的,是他遠在天涯的戀人……而那人,卻也是紀思遠自己從小思慕之人。
紀思遠仰起頭顱,望向那輪皎月,甚至自己也開始奢求韋勝可以出現在此地。
“孩兒便叫凝兒吧。”周疏的喉結動了動,眼睛望向渡口邊的漁火說道,“黯凝眸,一點漁燈古渡頭。”
“韋凝……”紀思遠喃喃重複道。
周疏已經沒有了太多的力氣,幅度極小得搖了搖頭:“不……紀凝。”
紀思遠的瞳孔猛地一縮,将目光重新聚集在周疏身上。
“你帶他走吧,把他養大成人。他是景平的孩子,從今往後,也是你的孩子,你好好對他……”周疏用盡最後的力氣,将紀凝放在了紀思遠的懷中,“皇帝若知道了凝兒活着,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在景平登基前,你一定不要帶凝兒回汴梁……也瞞着景平,不要讓他知道……免得父子離心,誤了他的前程。”
周疏滿口血沫,聲音越來越含糊不清:“待凝兒成人,可由他自己選擇是跟着你一起生活,還是去找他的父親……這個給你,做個憑證。萬一凝兒想回去,總得有個證據……”
周疏遞來的是一塊羊脂玉佩,通體潔白的佩上刻了一朵雪塔山茶,是周疏與韋勝定情時,韋勝親手挂在周疏腰間的。那天紀思遠也在,小侍衛看了半天,又嫉妒又羨慕,還有一點點心痛。
卻沒想到,這樣一塊玉佩,最終會因為這種理由到了自己手裡。
紀思遠看着已經不再啼哭的紀凝,慎重地朝周疏點了點頭,接過玉佩承諾道:“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好小殿下,将他教導成人,侯爺你放心,我來時身上帶了全部家當,還有一些殿下賞賜的東西,小殿下一定會無憂無慮得長大。紀思遠此生必不離小殿下半步,即便是豁出這條命去,也一定會護他周全。”
紀思遠後退了一步,單手抱着孩子,伏在地上朝周疏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他這一生,生于儀鸾司,長于儀鸾司,自八歲那年在儀鸾司的小院中見到太子韋勝開始,此生的目的就隻有一個——護住殿下周全。
眼下,他已沒了陪在殿下.身邊的資格,陪在殿下的孩子身邊,亦是一樣。
周疏終于放下心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紀思遠将馬拴在了周疏身靠的樹邊,抱着紀凝一步步地走向了渡口的漁船。
漁夫将鬥笠往下拉了拉,撐起杆子,朝着蘆葦深處劃去。
紀思遠坐在船頭,看着月色,一邊流淚一邊輕聲哼起方才周疏唱的那首歌。
“十二珠簾不上鈎。黯凝眸,一點漁燈古渡頭……”
懷中的紀凝似乎感受到了什麼,發出了一聲貓叫似的啼哭。
岸邊,儀鸾司的追兵終于趕到。
儀鸾司正使紀維看着已經斷了氣的周疏和被扔在地上的那把染了血的繡春刀,揚了揚手,說:“罷了,不必追了,回去複命吧。”随後,彎腰撿起了徒兒留下的那把繡春。
紀思遠昔日的同僚們一語不發,不知在誰的帶動下,紛紛停下來朝周疏抱拳鞠了一躬。
周疏與太子關系非同尋常,常跟着太子到儀鸾司的小院裡閑聊玩鬧,一來二去,與大家都成了兄弟。
儀鸾司上下深知定國侯府的冤屈,但忠義不能兩全,今日這般窮追不舍,亦是無可奈何。
正使一聲令下,衆人帶着周疏的屍身,迅速地離開了林子。
紀維站在江邊,将繡春刀抛入水中,朝着悠悠江面長歎了口氣,随後跟在手下們的身後随他們一同沒入黑暗。
古老的渡口重新恢複了往日的甯靜,唯剩了蟲鳴。
皎月重新藏回了層雲之中,留下了如潑墨般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