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驚魂未定,看着陳予琢,又望了望那棵沉默的老槐樹和黑洞洞的樹屋入口。
嘴唇哆嗦幾下,終究沒再多說什麼。
她艱難地撐起身,拖着發軟的雙腿,踉踉跄跄退出月亮門,身影消失在回廊裡。
荒蕪的院落重新陷入寂靜,風吹過新割草茬,水池裡渾濁泥水緩慢包裹上割草機。
“喂!”
林晚星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打破了沉寂。
陳予琢擡頭。
隻見林晚星從樹屋那個小小的方形入口探出來半個身子和腦袋。
月光勾勒出她蒼白的臉廓,長發垂在頰邊,被樹枝拖起,挂在枝丫間。
“你不上來嗎?”
她問。
陳予琢低頭。
身上旗袍緞面在月光下流淌着,側邊開衩雖不算誇張,但攀爬粗糙的樹幹……
而且,這身衣服,是文雅給她設計的。
沒有猶豫。
她擡手,解開頸側那枚盤扣,然後是腋下、腰側的暗扣,旗袍從肩頭滑落。
像褪殼的蟬。
裡面并非空無一物。
她穿着一件白色絲綢吊帶背心,布料服帖,勾勒出肩頸和手臂流暢的肌肉線條,下身是同色的絲質襯褲。
夜風帶着涼意瞬間拂過裸露肌膚,激起一陣戰栗,被她輕輕拂去。
陳予琢神色如常,彎腰将脫下的旗袍仔細疊好。
又撿起之前撕下用來給燈罩遮光、此刻被随意丢在地上的披肩,将旗袍妥帖包裹在裡面。
就在這時,她敏銳感覺到一道視線。
順着望去,隻見樹屋入口處,林晚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目光在她肩臂上逡巡,眼神裡帶着一種毫不掩飾的、近乎直白的打量。
“怎麼了?”
陳予琢問。
林晚星似乎被她聲音喚回神,聲音帶着點幹澀。
“你就……這樣穿嗎?”
她目光依舊停留在陳予琢身上,仿佛那身簡單的吊帶襯褲比任何華服都更吸引她。
“不,”陳予琢淡淡應了一聲,低頭将兩邊褲腿都利落卷到膝蓋上方,露出緊實小腿。
她原地轉了一下身,确認褲腿不會散落。
“要這樣。”她擡頭,目光迎上林晚星的注視,“好了。”
說完,她不再看樹屋入口,徑直走到老槐樹下。
樹幹粗糙,但虬結的枝幹凹凸不平,提供了天然的施力點。
她雙手抓住一處凸起的樹皮,赤腳踏上樹根部的凹陷,身體輕盈,一躍,向上攀援。
很快便攀上了樹杈,身影消失在那個小小的入口。
樹屋内部比想象中稍大一些,但也僅容兩三人勉強坐下。
空氣裡彌漫着木頭腐朽氣息,混合着鳥糞味。
月光透過枝葉和木闆間的寬大縫隙,在兩人頭頂投下斑駁光影。
林晚星屈膝蹲在樹屋最裡面,膝蓋抵着下巴。
陳予琢在她對面靠門邊的位置坐下,後背倚着粗糙木闆牆,她們之間隔着不到一臂的距離。
陳予琢剛坐穩,林晚星就再次牢牢鎖定了她。
那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灼熱,躁動着。
“你知道嗎,”林晚星聲音在狹小空間裡響起,語速快而清晰,那股亢奮餘韻促使她的傾訴欲暴漲。
“你是第一個。”
“第一個願意陪我,陪我做這些事的人。”
“割草,爬樹屋……像個野人一樣。”
她往前湊近了,一雙眸子閃着微光。
“而且有你在旁邊,我好像……好像就不怕了。”
“不怕自己鬧得太過頭。”
她忽又低沉下來,瘦削身形陷于茫然和自我厭棄中。
“我有病,我一亢奮起來,感覺大腦裡像灌滿了沸騰的油,噼裡啪啦響着,無法控制……做事、做事都沒了一個度。”
“像……”
她腦中尋找着比喻,手中扣下來木條抵着掌心來回摩蹭木闆,“就像一輛車,我一腳把油門一腳踩到了底。”
“方向盤卻丢了……不,應該是我沒有手去握着方向盤。”
林晚星在顫抖。
“不隻别人怕我……連我自己,都怕自己。有時候……真的很可怕。”
她視線再次聚焦在陳予琢臉上,帶着一種強烈的探究和……
依賴?
“你不一樣。”
她斬釘截鐵,身體又往前擠,“你也是把油門踩到底的人,我能感覺到!”
“但你不是瘋子……你不一樣!”
林晚星眼神變得明亮而急切,仿佛終于找到了最合适的形容。
“你像個……像個老手司機?不,不對!像個……冷靜的賽車手!對!就是賽車手!”
“你把油門踩到底,帶給人刺激……甚至是瘋狂……但那瘋狂是……”
她皺着眉,努力尋找那個詞。
“……是安全的、對,絕對的安全。”
她語氣激動起來。
“就好像……你永遠知道怎麼兜底、永遠能把車拉回來、在你身邊……失控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了……”
“你有一雙控制方向的手。”
林晚星的情緒如同過山車,駛過頂點過後,話題陡然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那天……直播那天……”
她恍惚般夢呓,“我砸了休息室……後來……後來媽媽調了監控給我看。”
她擡頭,在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感激一點點浮現出來,短暫沖散了病态的迷蒙。
“最初,是你……把被我扔掉的花……又送了回來……”
“謝謝你。”
林晚星輕聲說,這三個字格外清晰。
随即,她瞪圓的眼睛又變得遙遠而隔膜,沉入了一片濃霧。
“我很小就在吃藥,吃了很多罐、很多瓶了……”
她喃喃,手指絞着自己衣角,“那些藥、像一層厚厚的膜……把我裹在裡面。”
“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開……”
“也把我、和我自己,隔開了……”
聲音幾近窒息。
“我好像,是一個透明的、塑料做的俄羅斯套娃……”
“一層套着一層……我扒拉着殼子,指甲刮花塑料,上面隻有一條又一條劃痕。”
“我看不到自己裡面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