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一身秋香色的旗袍,高曼卿挎着一個布包便匆匆出了門。
她給方津生預備了兩封回信,一封是說她要接下這份工作,而另一封卻是說,她預備另謀差事。
她暗下決心,從家到郵局這一段路慢慢走,等到了郵遞的時候做好決定。
心裡盤算着事情,高曼卿走路也慢慢的,迎面撞上了一成群結伴的妓女,高曼卿忙連聲道歉。
領頭的那個身材纖細,臉搽得很白,一條旗袍開叉開到腿根,她大聲道:“小妹妹想什麼呢,路都走不好了,不會是想男人吧?”
其他一群女子哄笑,高曼卿臉漲得通紅,她還沒見過說話這麼豪放的女子,一時之間居然也沒想出個應對的話來。
另一個女子掀起自己的衣服下擺,扭動着身體笑着道:“三毛錢一個男人,哪裡用得着想。”
這些女子又大笑,身上廉價的香水味和脂粉味随着動作浮蕩着,鑽到高曼卿的鼻子裡。
她強忍着不适,從這群人組成的“路障”裡穿過,一溜小跑着到街角才停下喘口氣,隐隐約約還能聽到遠處那群女子嘲笑自己聲音。
高曼卿定了定神,這些女人也沒什麼惡意,隻是在發洩心中不如意罷了。
畢竟要是能選,她們也不想——
如今街上這樣的女子越發多了,警察和青幫勾結,對于婦女拐賣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歎了口氣,腳步也變得沉重。
她雖然來得早,但郵局裡頭已經烏泱泱排滿了人,她前頭排着隊的兩個女工正在聊着給老家彙錢,兩個口音天南海北的女子此刻站在一處,有着好些共同話題,這個說家裡頭弟弟要讨媳婦,那個說哥哥訂了婚需要蓋新房。
高曼卿細細聽着,她們做一個月的工資是二十塊,七點上工七點下班,儉省着花銷每個月存下三塊,再給家裡頭彙去十二塊。
她忽然覺得手上那一封回絕方津生的信沉沉的,多少有些不識好歹。
等前面兩個女子走了,高曼卿深吸了一口氣,還是輪到自己做決定的時候了。
後面的人不耐煩地歎息,嘀咕,高曼卿眼一閉,把那封信寄了出去。
走出郵局,擡眼看了眼明亮的天,從明天起她便是常若梅的家庭教師了。
她奢侈了一把在郵局門口的公用電話亭給常公館去了電話,說明明天就去上班。
三太太在電話那頭聲音高亢,高曼卿幾乎都可以想象得到她眉飛色舞的模樣。
換了一份新工作,高曼卿也去理發店換了個新頭型,寓意從頭做人。
夕陽從雲層裡探出頭來,高曼卿不敢在外面多逗留,提着一盒糕點往家裡走。
天是蒸騰的天,夜是殷紅的夜,高曼卿不禁在心裡頭有些埋怨今天給她燙發的小哥,這是個學徒,動作還不夠利落,耽誤了一些功夫,叫她不得不走起夜路。
不過好在不知何時,這段路已經安上了路燈。
高曼卿走着走着回過味來,望着路燈,眼睛有些怔忪。
靠着電線杆的一個清瘦的身影動了動,驚起了電線上蹲着的一排麻雀。
林秉鈞把煙掐了,緩緩走了過來。
高曼卿偶爾疑心他留洋的那四年偷偷長了個子,不然身材怎麼會這麼高大,肩膀又怎麼會這麼寬厚。
“你辭了我的職也就罷了,怎麼俱樂部也不去?”林秉鈞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但語氣并不強硬,還透露出一絲淡淡的疲憊。
高曼卿,在心裡頭算算日子,原來今天是周三,按理說她是要去翻譯俱樂部打一頭。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奇妙,起先她不是為了方津生才去的翻譯俱樂部,但方津生走之後她對翻譯俱樂部的心思也淡了下來。
可又好像不是這麼個緣由,原來這幾個月裡也發生了不少事,她忙着工作,俱樂部也就不大去,後來把工作也辭了。
她别過臉去,不肯看林秉鈞,淡聲道:“病才好又抽煙,嫌自己命太長。”
林秉鈞聲音悶悶的,手插在西褲口袋裡,路燈映照着他的臉色,依然是一副慘淡的白,“你又不是真的關心我,我病着,你就走了。”
“辭不辭職是我的事,問候一句你的身體也是人之常情。”高曼卿挪動步子,要走。
林秉鈞往旁邊跨了一步,擋住她的去路。
“可有想好接下來做點什麼,有沒有什麼需要或者我我能幫忙的——”
“我明天就去上班了,方津生幫我找了一份好工作,清閑,工資也豐厚。”高曼卿截斷了他的話。
林秉鈞眼裡的光熄了下來,“想不到你們倒打的火熱,離這麼遠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