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陳亦揚沖出教室、将課桌椅子一并帶倒,苗荼才後知後覺事情不對。
班裡所有人都擠在教室前後門,努力探出身體腦袋,或背對或側身和旁邊人說話,臉上表情各異,語速飛快,缭亂到根本看不清唇形。
找不到人問,苗荼無措看着同學們交頭接耳、一張張嘴巴開開合合,最後隻艱難辨認出“徐硯白”、“打人”等零星字眼。
大腦一瞬空白,她起身沒站穩又跌回去,忙不疊拽住路過男生,慌亂打手勢:【外面發生什麼了?】
男生看不懂手語,一臉莫名看着苗荼,皺眉猜測:“你說外面怎麼了?”
“徐硯白把人打了,現在人已經送去醫院了。”
男生臉上滿是嫌惡,想起整日形影不離的三人,連帶對苗荼也是冷臉:“四中怎麼連殺人犯也收,晦氣。”
苗荼本想問徐硯白為什麼打人,看到男生表情,默默垂手回到座位,心亂如麻。
她焦灼等到陳亦揚回來,才真正确定徐硯白是在走廊盡頭的男洗手間,把胖子打了的。
被問及打人原因,徐硯白聲稱是胖子先語言侮辱同學,對面兩人卻堅持是無辜被打。
在所有圍觀師生面前,被打男生高聲反問:“我侮辱誰了?怎麼侮辱的?有本事你就重複一遍,讓大夥都聽聽啊?”
徐硯白閉口無言。
苗荼對被打的胖子有印象:這人上學期幾次和她告白,被拒後更變本加厲、幾次尾随她回寝或去女洗手間。
最後是陳亦揚拎着鐵棍把胖子逼進巷子,揚言再敢尾随就打斷他的腿,事情才告一段落。
徐硯白怎麼會突然打人?
難道是因為她——
腦海裡不斷浮現徐硯白溫暖和煦的笑臉,苗荼坐不住跑出教室,圍觀學生已經散去,男洗手間門口更不見熟悉身影。
反倒是化學課代表先找來,讓苗荼現在去辦公室,說化學老師要聊一下上次期末考。
辦公室裡,苗荼全程心不在焉聽完,滿腦子都是徐硯白人在哪裡。
本以為回教室就能見到,卻隻在桌面找到一張紙條和創口貼,以及徐硯白剛剛離校的消息。
紙條字迹工整熟悉,末尾沒有落款,而是畫了隻飄在空中的可愛幽靈,短短小手裡握着一片橘瓣。
短短兩行字,苗荼讀了很久。
【如果腳疼的厲害,記得去醫務室。】
【别怕。】
-
徐硯白那天沒再回學校。
有關他無故打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苗荼不論是在座位上、還是經過走廊、食堂和操場停車棚,都能輕易從人們嘴裡看到“徐硯白”的名字。
緊接着,是她都已然熟悉、厭惡到極緻的表情。
平生第一次,苗荼慶幸自己耳聾,至少不必真的去聽那些閑言碎語。
十點放學,她坐在陳亦揚自行車後座,抓着發光小手電,偶爾一次擡頭仰望璀璨星空,眼前卻全是一雙雙冰冷眼睛,銳利如刀,仿佛下一秒就要刺進她胸口。
眼瞳顫抖,苗荼不敢再擡頭,死死抓住陳亦揚衣角。
月色皎白,自行車在碎石地面颠簸前行,遠遠就見高高挂起的火紅燈籠,以及院門外的苗家夫婦,滿臉擔憂。
對面徐家則是院門大敞,燈火通明,卻不見門前有人、依稀隻見屋内客廳一地狼藉。
徐硯白棄車跑上前,連聲問母親發生什麼。
“......被打的孩子家裡找上來了,不知怎麼突然吵起來,”陳蘭萍也是驚魂未定,轉向丈夫顫聲問,“老太太八十多了,不會出事吧——”
“别瞎想,”苗肅摟住妻子肩膀,寬慰道,“救護人員來得很及時,小徐跟着去了,先等消息。”
事到如此,陳蘭萍也隻剩歎氣,催兩個孩子回去:“今晚回不來的,别等了。”
苗荼渾渾噩噩回到房間,抱着手機在書桌前坐了很久,短信内容編輯一次又一次,再逐字删除。
幾番糾結,她終于發送短信:【創口貼收到了,雖然沒用上,但還是謝謝你】
發完就覺得好像寫了句廢話,于是又補充:【媽媽會幫忙看門的,你不要太擔心,好好照顧奶奶。】
“......”
醫院病房内,徐硯白用借來的充電線給手機充電,屏幕重新亮起的統一瞬間,來自苗荼的短信齊齊跳出來。
解鎖查看,發現女生斷斷續續共發來8條,話題七拉八扯。
【苗荼:陳亦揚讓我告訴你,他把你卷子都塞在桌肚裡,怕放在桌上被風吹走。】
【苗荼:你上周丢的手套找到了,被煤球藏在狗窩裡。】
【苗荼:物理A卷最後一道你做出來了嗎?參考步驟我有點看不懂。】
淩晨三點半,整個世界陷入沉睡,徐硯白獨自坐在病床前,四周昏暗無光,耐心讀完每一條短信内容。
女生最後一條消息發送于26分鐘前,隻有短短兩行。
【今晚我會一直亮着燈。】
【别怕。】
“......”
待機太久,屏幕再次暗下去,徐硯白低頭深呼吸,不敢看病床上死裡逃生的老人,攥着手機的右手微微顫動。
劫後餘生的疲憊如巨浪幾欲将他吞噬,僅僅幾個小時,卻漫長到他以為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
打人時他有意避開要害,胖子渾身青紫,送到醫院卻查不出問題,連住院手續都辦不下來,開了幾盒跌打藥就被放行回家。
徐硯白則被勒令回家,沒有和老人過多解釋。
傍晚飯後,家裡人氣不過兒子被揍成豬頭,結伴四人一路罵罵咧咧上山,引得不少村民出門旁觀。
可憐徐老太太年過八十,一輩子勤勤懇懇種田、半生心血撲在兒子丈夫身上,晚年見不到兒子不說,現在孫子十幾年回來看她一次,還被人追罵上門、劈頭蓋臉地怒罵,一口一個“殺人犯”。
老太太單薄的身體搖搖欲墜,推開攔在面前的徐硯白,顫巍巍指着堵在門口的男孩母親:“一派胡言!”
“你不信就問你的‘好孫子’,是不是他先打了我兒子?!”
帶頭的女人是胖子母親,身材樣貌都和兒子有幾分相似,碩大身軀如門神擋在門前,咄咄逼人:“看你這樣恐怕還不知道,你孫子是害死人才躲到這的吧,還說什麼照看老人,天大的笑話。”
徐硯白聽過太多比這些更惡毒污穢的話,早清楚辯解徒勞;
下一秒,他的右手腕被一隻枯瘦的手死死扣住,蠟黃色的皮緊貼着骨,滿是褶皺與深斑。
滿頭銀發的老人已是風中殘燭,勞苦艱難一生,晚年突如其來的惡語相向,如同萬斤重的大山,壓在她瘦弱佝偻的腰背。
枯槁五指深深掐入皮肉,徐硯白遲鈍感覺到疼痛。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雙渾濁發灰的幹癟眼睛,連瞳孔都渙散着,是怎樣目不轉睛地看向他,帶着微弱又期待的光芒,用蒼老沙啞的顫音低聲下氣地央求:“你解釋給他們聽啊。”
“你說話啊。”
徐硯白想,或許他無異于承認的沉默,才是壓垮老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三月初春遲遲不肯來,晚風料峭,寒氣長久瘀積心口,終于擊垮孱弱不堪一擊的暮年老人。
當十幾年未見、幾個月前還同陌生路人一般無二的老人緩緩在眼前倒下時,徐硯白沒感受到預想的恐懼、自責,甚至哪怕一點點的悲痛。
他麻木地低頭,平靜看着胸口被削去一大塊,心髒與腥臭發烏的血肉碎骨,一同被丢棄在11歲撿到奄奄一息小狗的垃圾桶裡。
救護車呼嘯趕來,人們手忙腳亂将老人擡上擔架,關門出發前,徐硯白聽見車外一道真心實意的感歎:
“還不如不回來呢,老人要是出了事,這不就是他害死的。”
搶救室紅燈大亮,不斷有戴口罩的醫護人員進進出出,另一台車禍手術的病人家屬在對面号啕大哭,走廊充斥着病患呻.吟聲、陪護寬慰聲、嬰孩哭鬧聲,聲聲不絕、字字入耳。
隻有徐硯白一言不發靠牆站立。
他帶着滿手怎麼也不掉的血腥與腐敗飯菜味,除了被通知“病人突發心肌梗死,需立刻進行支架手術”時,擡頭“嗯”了一聲,整整七個小時,沒再開口。
中途有好心護士寬慰:“老人送來的及時,主刀又是很有經驗的老大夫,家屬再耐心等等。”
徐硯白仔細想過該用什麼表情回應,随後擡頭,朝護士禮貌笑了笑。
意料之中的,他很快聽到來自角落的竊竊私語:
“牆邊那個,聽說是害人跳樓才躲來這的?”
“可不是麼,以前在大城市享福沒想過回來,出事知道跑來‘孝敬’了——老人家也是慘,攤上這麼個白眼狼。”
“他竟然還笑得出來,我受不了了,怎麼有這麼惡心的人啊。”
幾米之外,兩人全然不避諱地放聲交談,對話一字不落倒灌進徐硯白耳邊。
徐硯白垂眸平靜聽完,并沒覺得兩人哪裡說錯,隻是有些茫然。
他還沒有18歲,身上快要背負兩條人命了。
都說殺人者償命,他孑然一身,賠都要賠不起了。
“......”
單人病房裡漆黑一片,徐硯白望着眼前那隻骨瘦如柴的手,曾在每日清晨時為他端上熱騰騰的飯菜,在天黑時為他敞開歸家大門,也曾那樣有力地緊緊抓住他手腕,顫抖不止。
現在卻了無生氣地癱在白色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