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生得那樣小,小到令人不由懷疑,它的主人是如何僅憑這雙滿是皲裂與斑痕的手,撐起過去幾十年的苦難艱辛。
呼吸驟停,全身肌肉僵硬難以牽動,徐硯白咬緊後槽牙擡手,将食指放在昏睡的老人鼻下,以再蠢笨不過的方式,确認老人是否還活着。
四周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到他耳邊隻剩下,不知是誰牙齒打顫的咯吱聲,在漫長黑夜裡細細聽着,好像陰暗角落的老鼠啃噬發黴黃豆,又像沾了水的抹布擦拭沾滿塵灰的玻璃,更像一把老舊生鏽的屠刀、一點點耐心地割扯着森森白骨。
徐硯白想他有些後悔了,或許他當時應該解釋的。
隻是他能解釋什麼呢?
所有人都說,是因為他的一句話,直接導緻了女生輕生的決定——可連徐硯白自己都記不清,那天下午,他究竟說過多麼狠毒卑劣的話。
女生不幸離世了,他甚至連對方的臉都記不起來。
點亮手機屏幕,徐硯白重新下載微博,輸入賬号密碼時,幾次因為手抖得太厲害而登錄失敗。
過量私信與評論同時載入,登陸的瞬間手機有明顯卡頓;緊急着,成千上萬條問責、辱罵與詛咒如密密麻麻的蟻群傾巢而動,鋪天蓋地。
【在你享受着聚光燈和贊譽的時候,有想過那個女生再也醒不過來了嗎?】
【靠吃人血饅頭掙錢,你不得好死。】
【你怎麼還不去死啊。】
【每日一問侯,今天徐硯白死了嗎?】
“......”
文字自動在腦海裡轉為有聲語音,徐硯白已經有段時間沒出現幻聽,以至于第一反應先捂住耳朵,很快意識到是幻象後,又默默放下手,任由污言穢語在顱腔内有一次又一次引起共鳴。
右手抖如篩糠,徐硯白不得不謹慎翻動評論區提及的、很早以前曝光他的一篇新聞稿——這是第一篇、也是僅有的唯一一篇,詳盡提起他罪責的報道。
如同法官列舉犯人罪證那樣,報道以圖片形式真實有力地展示了趙思婷的日記内容;其中徐硯白說的話被特意用紅色高亮圈出,其餘部分則進行了模糊處理。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原來他當時是這樣說的。
掌心手汗黏膩,徐硯白起身去隔間衛生間洗手。
他沒有開燈,黑暗中将水流開到最大,指甲将手背抓撓出血痕,也還是能聞到空氣裡濃郁的鐵鏽血腥味。
他不喜歡這個味道。
手機又在震動不停,徐硯白知道是微博收到私信發來提醒,伸手進口袋去拿手機,卻意外摸到半塊橡皮擦。
不規則的白色橡皮擦陳舊,各角都是灰黑鉛印,卻帶着淡淡的橘子清香。
像是嬰孩需要安撫物一般,徐硯白握着那塊丢在地上都沒人會撿的橡皮擦,獨自在衛生間待了很久。
醫院難有安眠之夜,不知多久過去,窗外又傳來悲怆絕望的哭喊聲,伴随着急救鈴嗡鳴,再次響徹整座醫院。
而那一道來自濕冷角落的壓抑哽咽,永遠不會有人聽見。
-
徐硯白第二日是被父親的摔門聲吵醒的。
老人年事已高,本就有基礎病,這次突發心肌梗死更是誘發不少老毛病,半夜監控儀器發出警報,再從搶救室出來,已然天色大亮。
徐硯白連續30個小時沒合眼,直到午後主刀來查房、确認目前狀态平穩,才敢如釋重負地眯眼小憩,沒過兩個小時又被吵醒。
徐秉瑞上午抵達郦鎮後直奔學校,随後帶着律師和律師找到被打的男生家裡,快刀斬亂麻處理完所有事情後,風塵仆仆來到醫院。
男人自昨晚收到消息忙到現在,壓了一肚子火,進病房就見肇事者居然在睡覺,甚至沒看病床上的母親一眼,面色鐵青地走向剛起身的兒子,二話不說就狠狠煽了徐硯白一巴掌。
徐硯白被打的耳邊嗡嗡作響,冷聲:“奶奶需要靜養,要罵人就出去。”
“好,你還坐得住是吧,”徐秉瑞拿出公文包裡的協議書,甩在徐硯白臉上,“你知道被打的胖子家裡要多少錢封口費嗎?”
“100萬!”
男人怒從心底起,沖上前攥住徐硯白衣領,惡狠狠道:“你到底想怎麼樣?我隻是讓你安安靜靜呆着,你就非得捅婁子是吧?!”
徐硯白毫不畏懼地望向父親:“我賠。”
徐秉瑞皺眉:“什麼?”
“我說,這筆錢我來賠,”徐硯白一根一根掰開男人手指,出奇地鎮定,“所有因為我虧損的錢,一共多少你算出來,我都賠給你。”
徐秉瑞沒料到他的反應,氣笑:“就你那點存款,賠得起?”
“再加上暫時由你保管、成年後應該歸還于我的現金、股票基金和不動産,足夠了。”
徐硯白沒細算過名下财産,臉上露出疲态:“介時我的律師會全權負責,你大可以放心,我不喜歡虧欠别人。”
病房内難得安靜片刻,徐秉瑞久久望着面前兒子,連連冷笑:“怎麼,你這是賺夠、想拍拍屁股跑路了?”
“棄子主動退出,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耳邊嗡鳴聲不止,徐硯白大腦卻前所未有的清醒,“所以才會在我出事不到一個月,迫不及待讓母親懷上二胎。”
他深深望着眼前叫了17年“父親”的男人:“所以我在你心裡,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賺錢的工具。”
不是疑問,沒有懷疑,徐硯白隻是平靜闡述着不争事實。
“你憑什麼質問我?”
徐秉瑞神色冷冽,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我給你提供了最優渥的家庭條件、 最優質上等的教育、也是我一手把你送往最高的領獎台——換句話說,你徐硯白今天所獲的一切,沒有我什麼都不是。”
自出事以來,這是徐家父子倆第一次心平氣地對話:“你可以說我利欲熏心,可她呢?”
徐秉瑞回頭,指着渾身插滿管子的老人,一字一句道:“徐硯白,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意識到。”
“你活着這件事本身,對身邊人來說就是最大的不幸。”
“......”
男人還有要事很快離去,關門聲後緊跟着敲門聲,怯怯地三下輕響,像是生怕驚擾昏睡中的病人。
徐硯白以為是護士,禮貌道:“請進。”
門外人卻置若罔聞般,幾秒鐘後再次小聲敲門三下,随後就一直待在門外等待。
腦海閃過某道纖細身影,徐硯白愣怔片刻,快步走向病房門口,拉開門果然見苗荼一人站在門外,身穿校服背着書包,飽滿額頭因為奔跑滿是細汗。
徐硯白一時語塞,半天才找到自己聲音:“你一個人來的?”
四中離鎮上醫院有段距離,坐公車單程也要四十分鐘,按時間來算,苗荼是一放學就直奔醫院而來。
“我和我哥跟我爸媽說了,是黃老師給我課後輔導,晚上會送我回去,”沒得到準許,苗荼就乖乖站在病房外,仰頭打手勢,“以前也有幾次這樣,他們不會發現的。”
“我查過了,最後一班車還有半小時,我到點就走,”像是生怕被趕走,女生急匆匆解釋完,又不安地輕拽徐硯白衣袖,漂亮的圓眼滿是擔憂,
【你昨晚一直沒回短信,我有點擔心你。】
徐硯白難以用語言形容此時心情。
極力壓抑着将人擁入懷的沖動,他側身請女生進來,關門時忽地想到什麼,主動解釋:“剛才從病房裡出來的,是我父親。”
“我猜到了,”苗荼乖巧點頭,低頭從鼓囊囊的背包裡拿出空白試卷、一對耳機,“我擅自翻了你的桌肚,感覺你可能需要這些。”
猶豫片刻,她最後拿出幾顆橘子味的水果糖,臉頰染上绯色:“你上次說,女生心情不好的時候要吃甜的;但我在想,說不定男生吃甜的也會心情好——”
話音未落,徐硯白終于認輸繳械,遵從内心将苗荼虛虛抱入懷中,近乎貪婪地汲取着,女生身上與發絲間的淡淡橘子清香,整整一夜的惶恐不安消失大半。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哪怕什麼都不做,僅僅隻是存在本身,都讓人感到心安。
徐硯白自知早已越界,沒有進一步收緊手臂,隻是将頭輕靠在女生瘦弱的肩膀,用隻有他一人能聽清的音量,低聲喃喃:
“......你來了。”
仿佛回應他一般,聽不見的女生雙手也悄然攀上他後背,安撫地輕輕拍着徐硯白後背,一下又一下。
兩人各自心事重重,彼此默契地沒有提起打架的事情,除了最初的問候與擁抱,之後連對話都隻有寥寥幾句。
半小時彈指而過,離開時,徐硯白堅持要送苗荼去車站,拜托護士幫忙照看老人十分鐘。
苗荼幾次試圖拒絕無果,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醫院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天邊最後一抹金紅火燒雲。
停下腳步,她轉身望向徐硯白,長袖下的雙手握拳又松開,最後猶豫地慢慢擡手:【今年氣候不好回暖會晚,荼蘼花海可能要等待五月中旬。】
深呼吸,苗荼嘴裡吐出大團白霧,終于鼓起勇氣詢問:
【徐硯白,你不會離開吧?】
徐硯白垂眸,将女生眼底的小心翼翼看得清楚分明,甚至帶了幾分讨好的期待。
“嗯,”他擡手揉了揉苗荼腦袋,承諾道,“我不走。”
女生圓眼一眨不眨盯着他,得到答案後倏地一亮,下意識抓住他衣袖,無聲用口型确認:“真的嗎?”
徐硯白笑着點頭,溫聲散在風中:“真的不走。”
如釋重負地長舒口氣,苗荼今天第一次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她緊緊抓着書包帶,仰着小臉承諾:“徐硯白,我等你回來。”
晚風拂過,吹亂苗荼鬓角碎發,卻吹不去女生笑起來時唇邊淺淺一對酒窩。
“前面就是車站了,”苗荼指着亮起路燈的斜前方路段,催徐硯白快回去,“我可以自己過去,不用送啦。”
幾步外,徐硯白站在陰影裡,深深望着女生天真高興的模樣、像是恨不能原地轉兩圈,眼底一片溫和。
良久,他聽見自己輕聲:“我再送你一程吧。”
等到有光亮的地方,往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