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硯白消失了整整一個月。
徐奶奶生病需要人照顧,徐硯白不用參加高考,索性住在醫院陪護;班裡同學對他的厭惡溢于言表,最初幾天還會多發份作業卷,一周後直接搬走課桌,将徐硯白桌肚裡的東西,随手丢在陳亦揚桌上。
苗荼本以為陳亦揚會大發雷霆,沒想到她哥隻是默默收好桌上東西,有些詫異:【我還以為你會罵人。】
“我在你心裡就這形象?”陳亦揚忍不住翻白眼,面無表情道,“不是不生氣,隻是覺得沒意義。”
話題就此為止,兄妹倆再閉口不談,苗荼卻知道陳亦揚話裡意思。
當人們選擇先入為主帶上有色眼鏡的那一刻,一切人事物隻能按照他們預判的樣子發展,多說無用。
日子過得飛快,一模考試的到來讓苗荼再無暇分心其他事,通宵學習變成家常便飯,困就逼着自己站起來學,幾次她半夜莫名開始流鼻血,肉眼可見的消瘦下來。
如果非要問拼命原因,連苗荼自己都說不出一二三;
17歲的少年少女對未來總是有無限美好、但更糊虛幻的想象,落實在現實裡,就變成最樸實簡單的“再多考一分”、“哪怕隻多一分也好”。
隻是天不遂人願,又或者是她太急功近利,一模成績不但沒有分毫進步,甚至連原地踏步都做不到。
自入學以來,苗荼第一次掉出年級前五十。
拿到成績單後,所有人都在安慰她,連陳亦揚都收起平時散漫,反複強調一模題型恰好是她弱項、難度又高,而且現在發現問題還遠不算晚。
理智上苗荼都能理解,她也很清楚,卯足勁努力的遠不止她一個人。
隻是情感上的委屈與疲憊在所難免。
那晚她破天荒放下書本試卷,堅持不要家裡人陪,披上外套,獨自一人在夜間出門。
四月初春悄然而至,夜間晚風不再是沁骨的涼,苗荼埋頭往山下走,排名數字“56”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全然沒注意到兩旁路燈早已壞了。
直到月光都被攔在窄巷的高牆之外,苗荼終于遲鈍擡頭,有些慌亂地環顧四周,雖然回家的路都記得,心裡依舊打怵。
她手忙腳亂就要走,轉身卻意外撞見一月未見的男生,此時正站在幾步之外的陰影裡,身着黑衣黑褲幾欲融入夜色,隻是那雙深邃的眼睛依舊溫柔、堅定。
苗荼驚的說不出話,錯以為是幻覺正要揉眼,男生率先大步朝她走來,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開後置手電筒。
徐硯白将手機放進她掌心,一貫彎腰放低姿态,問:“你還好嗎?”
熟悉的淡淡薰衣草香撲鼻而來,苗荼愣愣擡頭對上男生眼睛,半晌點頭,表示自己沒事。
許久未見,徐硯白清瘦了許多,修身黑衣熨貼展示寬肩線條,腰腹位置卻是空空蕩蕩,衣擺随風輕顫。
苗荼一時無話寒暄,抓着手機跟在徐硯白身後朝有光亮的地方去,低頭無意瞥見手機屏幕上,三人新年那日的合照。
不安情緒消失大半,苗荼心中微動,下一個拐角時輕拽男生衣袖,仰頭:【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難道不應該在醫院照顧徐奶奶嗎?
徐硯白側身看她:“我回來拿換洗衣服,從窗口裡看到你一個人出門。”
“你說過你怕黑,”男生擡手輕揉她腦袋,動作一如既往的溫柔,
“所以不忍心,讓你回頭時是孤身一人。”
“......”
不是途中碰巧遇上,而是從最開始就跟在她身後嗎?
苗荼快速眨眨眼睛,很輕地抽動兩下鼻翼。
她是從來不哭的孩子,小時候失聰都沒掉過眼淚,現在卻紅了眼眶,剛平息的委屈再次湧上心頭。
在老師同學和父母兄長僞裝的堅強,在徐硯白面前都碎成泡影,苗荼鼻尖發酸,忍不住在漆黑夜裡,無聲傾訴着她這段時間的辛苦。
思緒很亂,苗荼東拉西扯時常連語序都弄錯,時而難過地停下片刻,很快又繼續将負面情緒一股腦傾倒出來。
徐硯白默默耐心看完,溫煦平和的目光專注地望着她,一言不發,隻會在起風時微微側偏身,替苗荼擋一擋微涼晚風。
苗荼發洩一通後,心情輕松不少,終于想起不好意思,臉上一紅:【我好像說的太多了。】
“我很高興你願意和我分享,”徐硯白仰頭望向星空,随即朝她笑笑,“我在書上看過一句話。”
“當你覺得很難的時候,說明你正在走上坡路。*1”
四目相對,苗荼想起生日那天,男生朝她大步而來的場景,擡頭,圓亮眼底寫滿對未來的憧憬:
【你說過,雖然17歲可能會經曆很多苦難,但結局一定是好的,對嗎?】
許是沒跟上她跳躍思維,徐硯白垂眸沉默,久到苗荼以為是她沒傳達清楚,男生忽地勾唇,笑道:
“至少我希望,你的結局是好的。”
談話間,兩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有月光照耀的地方,遠遠能看家苗家标志性的紅燈籠,幾米外駐紮的路燈打落暖黃燈光,拳頭大的發烏燈泡外有飛蟲環繞。
歸還手機時,苗荼意外發現,徐硯白兩隻手上都有明顯的斑駁血痕。
傷口結痂,傷痕依舊斷斷續從手腕經過手背、最終蔓延到十個指尖,像是群蟻密密麻麻爬過,在冷白膚色上更加猙獰。
徐硯白解釋是意外蹭傷,苗荼怎麼看都隻覺得,那些傷像是生生抓出來的。
她擡手欲問,徐硯白手機恰好響起,是醫院打來的電話,說老人突然胸悶,讓他盡快回去。
分别前,苗荼最後抓住男生衣袖,沒有問他什麼時候回來、還會不會回來,或是能不能有空時回她的短信,隻是定定望着徐硯白:
【荼靡花要開了。】
半晌,徐硯白朝她伸出小拇指拉鈎,皎白月色下笑容分外溫柔:“花開那天,我會回來的。”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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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春末臨近,柳絮紛飛時,郦鎮陸陸續續迎來大批遊人旅客。
千裡迢迢趕來的城裡人開着越野,背着大炮似的昂貴相機,跋山涉水,僅僅是為了見一見鄉裡藍天、拍一組田野油菜花,以及零散開放的荼蘼花。
這令苗荼時常感到費解。
旅遊旺季讓整座小鎮突然忙碌起來,苗肅在雜貨鋪前支起小攤,夫妻倆熬夜做的特色小吃總是一搶而空;陳蘭萍則每日天不亮就跑到村口,毛遂自薦給前來的旅客當導遊。
苗荼則有事沒有就往山上跑。
擔心徐硯白一走了之,她原本隻是随口扯謊說今年花開會晚,結果真的一語成谶,山林田間百花齊放時,山坡那片荼靡遲遲未開,深綠葉片托着花苞,隐隐窺見其中點點粉紅。
于是苗荼隻能每天盼着花開——也盼着她能找到借口,再見徐硯白一面。
徐奶奶半月前出院後,徐硯白前後共飛去上海三次,沒待幾天又回來,每次都記得給苗家一家四口帶上禮物。
他沒有辦理退學,也沒來過學校,隻是在某個周一早晨,當走廊原本屬于徐硯白的儲物櫃被高二生使用時,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不會再來這裡了。
高考壓力逼的人喘不過氣,理所當然的,“徐硯白打人”成為所有人飯後茶餘的解壓談資,苗荼每每看到同學們的浮誇表情,總會恍惚一瞬,好像又回到了徐硯白剛轉學的時候。
那段時間裡,所有人将他捧上神壇、冠以出不清的美譽和崇拜;而又是同一批人,現在将他踩進泥底,連提起都恨不得唾棄一聲,深感晦氣。
像最初問起誇贊徐硯白的依據從何而來,苗荼曾問過前排的王蘇琪,真誠道:
【你知道徐硯白到底說什麼了嗎?為什麼說是他害人呢?】
王蘇琪一臉無所謂地聳聳肩,回複她一字不差的答案:
“大家都這麼說啊。”
“......”
走神時心中默念,苗荼在桌前無意識地劃拉着手裡水筆,突然被人推了下。
暮色低垂,她在暖黃頂燈下擡頭,就見餐桌對面的陳亦揚一臉無奈:“爸媽還是會很晚回來——還有,你再發呆,試卷要被戳爛了。”
苗荼看了眼慘不忍睹的試卷,放在一旁:“哥,如果有件事所有人都說是錯的,他就一定是錯的嗎?”
陳亦揚反問:“你沒長腦子嗎?”
苗荼瞪眼看他,不知道這人發什麼瘋罵她,就見陳亦揚繼續:“參考答案都有可能出錯,别人一張嘴算什麼東西。”
周六早上六點就在這張餐桌前學習,陳亦揚活動着僵硬肩膀,指了指自己腦袋:“當然是相信自己的判斷。”
說完他起身,瞥了眼懵懵擡頭的苗荼,勾唇邪笑:“要是智商不夠的話,你靠直覺也行。”
苗荼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起身準備去把兩人晚飯的碗筷洗了——下午物理試卷的比賽,她又以15分之差輸給了陳亦揚,榮當洗碗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