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王之牧這樣心狠手辣的人物如何會懼怕一陌生婦人鬧将起來,亦或是死在自己莊上?
旁人都道方橋村地處偏僻,又無名山古刹,可偏偏是這樣不起眼的小山村中,有一宿世古佛。
十年前,慧林先生來此吊古尋幽,他出京時,聖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先生再三打躬辭了,聖上方才上轎回宮。
王之牧數月前捧著诏書而來,圓澤方丈八十餘歲,須鬓皓然,手扶拄杖,與他施禮。
王之牧恭敬道:“慧林先生可在此?今皇恩授他咨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诏而來。”
方丈道:“慧林已非紅塵中人。”
聖上親自禮遇之人,王之牧不敢有絲毫不敬。
他為表敬意每日一身素服行香叩拜。時光荏苒,他已在此停留七日,始終未能親見慧林一面,難不成要讓他又捧诏回旨,原樣送還聖上不成?
他以朝廷名義建下祈場,誦經設醮。
今日王之牧又來佛前拈香下拜。
他出身世宦之家,喜看的是諸經内典,一覽辄能解會。随你高僧講論,都不如他。他與圓澤方丈談經說法,方丈卻說他機深詭谲,深谙官場之道,卻不是佛門有緣。
出了寺,他的貼身小厮落子在一旁替他不忿,又罵慧林有眼不識金鑲玉,堂堂一個國公爺,屈尊去拜一個鄉民。
王之牧訓他:“皇上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麼做不得?”
嘴上雖罷了,但心中總是有些不快。
夜不能眠,王之牧舍了小厮,不知覺的竟獨自登上一座鄰水而居的二層樓閣。
他十二歲時父親驟然身故,一夜之間體驗門庭冷落,從此心性大變。
他十歲時做的文章已被贊為字字珠玑,倚馬文章七步詩,及至十五歲上就魁首及第,二十一歲時襲爵英國公。
本朝的爵位賞賜逐步吝啬,立國至今也不過八位國公爺,皆是與朝廷休戚與共的存在,仍然健在的幾家組成了日漸稀少的勳貴圈子。
王之牧這般年輕跻身勳貴,衆人道他前途不可限量,可又有幾人知他雖日日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可父親在他這個年紀時已在皇帝授意下開始執掌獄訟,他不如父親許多,子不如父,其中的苦悶難為外人道也。
今日他的随從落子不忿道:“慧林不過七品參軍,如何累得公子這般鄭重其事來迎。”
王之牧卻笑小兒驕狂無知。本朝裴子隆侍中便是從濮州司倉參軍做起,曆任禦史、起居舍人,後以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的身份拜相,旋又晉升為侍中。如今慧林深得聖上挂念,國公府不過紙考虎般的空殼子,沒有一個實權人物,倘以官位品階定人,他差之遠矣。
王之牧正陷于沉思,一雙墨黑眼珠銳利環視夜空,仿佛冷冽深邃暗夜中的熠熠寒星,忽然眼一凜,見後院角門悄無聲息地開了又關,小小的一抹影子消失在門後。他習慣性蹙起眉,振衣而起,幾息間便已出了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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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婵阖上門扉,正趁着天光未亮,蹑手蹑腳穿過白露未晞的草叢,她手上端着木盆,盆裡赫然是她的貼身小衣。
這兩日她與王婆子擠在一處,日日聽她罵罵咧咧,她方才不過是想趁井邊無人,将自己貼身衣裳洗了,卻被王婆子沒好氣地罵吵人睡覺。姜婵寄人籬下不敢頂撞,隻好襯夜色深濃,來溪邊浣洗幾件衣裳。
此時她鞋襪盡濕,夜涼山風中凍得直打哆嗦。
水面倒映出少女嬌豔的臉,既似餘秋霁,又似姜婵,月影混着破碎的水面,如夢似幻。
過了許久,姜婵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眼中泛起氤氲水汽。在教坊司的日子明明經年遙遠,卻恍如昨日,不斷盤桓在她腦海之中。鸨母那兇狠的皮鞭、數九寒冬裡那兜頭的冷水,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夤夜用一領蘆席卷起,埋入城郊的亂葬崗子……
昨日不知徐母從哪處探聽到了她的消息,托人給她遞話,道已置辦了一口薄棺來将其亡夫殓葬,讓她趕緊回去。憑借這原身的記憶,徐家人雖非豺狼虎豹,但也差得不離,這是要诓騙她回去,好将她早早賣掉吧。
她如今暫可得過且過,但明日即是三日之期已到,那時她再落入徐家人之手,隻怕是生不如死。
姜婵的手倏然收緊,十指扣進肉裡,陣陣刺痛令她耳鳴,心頭艱澀地揪緊。她不甘心!再活一世,她決計不能讓自己走上同一條老路,隻不過這一回卻是她要先發制人。
王之牧見她鬼鬼祟祟,觀察了半晌,不過是婦人浣衣,頓覺興緻索然,便要轉身離去。
他見她正用凍得通紅的雙手用木槌捶打衣服,卻忽地抱膝而坐,啜泣出聲,見她吞聲忍淚,王之牧倒是楞了一霎,臉上略有一絲動容,也不知過了多久,許是哭累了,又從悲憤填膺毫無征兆地由悲轉靜,中邪一般,他下意識摸了摸虎口上的薄繭。
他站在她身後,安靜得像他書案上的一尊雕像。姜婵獨自又哭又笑,變換多端的是心境的起伏,卻不知在她身後,有一雙眼正在格外的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似曾相識的向隅而泣的孤家寡人,此番此景,此時此刻,王之牧毫無緣由的生出熟稔之感。
一直哭得傷心的姜婵這時舒展開眉頭,剛想起身轉頭拿木盆,卻沒料到身後站了個不速之客。
他背着月光的面容裡透着冷意,竟比這山林的冷石泉流還寒涼。
一輪團圓皎月從東而出,照得院宇猶如白晝。
她被淚光浸過的眼珠恰似這月下的淺溪,猶如銀河清淺,珠鬥爛斑,他喉頭滾動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