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好雅興,今夜月圓,是來賞月嗎?”她瞳孔震了震,遂又從善如流的低着頭,佯裝自若。王公子總是神出鬼沒,令她難以捉摸。
不知從哪處鑽出來的男人仿若降貴纡尊地瞥着她,姜婵下意識就要屈膝。她隻顧行禮,沒有注意腳下溪邊的石頭極濕滑,不知踩到了哪塊青苔,下意識扯了他一把,但仍倒黴地、極為不雅地滑倒在他跟前。
王之牧頤氣指使慣了,陌生婦人在她面前失儀,臉色自然不會太好看。
上一回被他所傷,姜婵向來是個記仇的性子,雖不能直截報複,但小小惡作劇一番亦可解她内心郁氣。
她從溪水中起身,扭身轉向他一側,欲要扯着他的衣角穩住身形,王之牧身手靈活,不期然稍一側身,伴着一道清晰的裂帛之音,姜婵便擦着他左肩直瞪瞪跌倒在他腳邊。
這一擦身,卻讓姜婵的吐息擦過他左耳,她觑到了他耳後一動,倏地令她想起前世鸨母教授的房中媚術,有一句說的是“崔郎文章利如刀,隻是脖頸怕鴻毛。”
見她衣衫浸濕了大片,頗為狼狽,王之牧卻沒有伸手扶她的意思,反倒因她手指碰上衣袍時一頓,面色微微轉為鐵青,惱恨卻又發作不得。他素有輕微潔癖,沾染了外人的污垢令他心生不悅,隻管旁若無人地脫衣,幹脆将素雅的青肷披風棄之于地。
姜婵趕緊轉過憋笑的臉,不敢直視他雙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渾身的傲氣都被激起,不理解一個人怎麼能兩次三番皆是這般面目,初見令人望而生畏,再見時亦是自恃高傲?
她嘴上卻不敢放肆,忙道:“妾身被青苔滑倒了,失手弄污了您的衣裳。”
他不置一詞便拂袖而去,背影也似芝蘭玉樹一般,姜婵忍怒撿起他棄之如敝屐的披風,手指細細撫過方才被她失手撕破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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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林攜一弟子,不時吊古尋幽,山川殆遍。王公子也帶一仆人,時隔數月,終于得見。
慧林與他淡淡客氣說了幾句話,卻并沒有繼續攀談的意思,王之牧深刻地意識到,此行浪費數日,最終怕是無果而歸。
慧林與他拱手辭别,卻在看到他披風擺邊那叢清脆竹葉刺繡時按捺不住,惶急地問道:這是何人所繡?
原是姜婵那夜将衣裳撿回,夤夜挑燈引線,縫補起來,翌日悄悄送還。下人不知其中糾葛,今日便帶了出來。
王之牧當時在慧林面前不動聲色,卻邀慧林同回莊園細談。
回程時,王之牧勾指讓随行的賈管家上車密談。賈管家走南闖北又在府裡管事見多識廣,深得他的倚重,見王之牧正細細觀摩一枚刺繡,他驚歎道:“府中何時竟出了這樣高明的織工匠人?若非格外留心,再看不出這是縫補過的。這等費功夫,府中一般織工的也補不了。”
王之牧微睨了眼他大驚小怪的神色,蓦地想起那晚月下波折。又囑咐了賈管家幾句,放他下車,當即一匹快馬向莊子先行去了。
賈管家的馬匹四蹄還未落地,就聽見院後一陣嘈雜,原是姜婵正與徐母在拉扯,一個死活推脫到處躲,另一個連拖帶拽不容她掙紮,府中衆人兼看熱鬧的村民将此處圍得水洩不通。
賈管家頓時一道怒喝,徐母一見來人,忙過來跪倒控訴:“青天在上,官老爺您看看這是什麼事兒,哪有把别家的媳婦扣下來,不讓她回去的道理?”
姜婵躲在柱子後頭,頭發衣衫淩亂,雙眼紅腫,一旁有多嘴的小厮在幫罵她老虔婆隻要圖财。姜婵那副樣子,擺明了今日要是敢把她賣入勾欄,便一頭碰死在這裡。
姜婵苦苦思索三日,任憑她滿肚子主意,但對上徐母這類蠻不講理的村婦,手勁兒極大,不管不顧拉着她就要往家走,她縱是七竅玲珑心也使不出來。
賈管家聽了半晌,心想既是如此,便不如做個人情買下她的身契,她那一身手藝,倒是去宮裡也不輸的。若是她能記恩,也算是一樁好事。
幾番敲打,再加威逼利誘,徐母想起村中有人議論這家是什麼大官微服來此,自然是不願意惹事,遂樂滋滋數着一包銀錢回去了,賈管家又差了人同她一道去取回身契。
這一番耽誤下來,待賈管家命嬷嬷帶姜婵去修整儀容的間隙,王之牧與慧林的車馬一前一後已到了前門。
賈管家命姜婵同她一道去前廳候着,因是臨陣磨槍,隻來得及交代了幾句前因後果,便略撫了一下衣衫褶皺,順眉順眼的親自迎出去了,單留她心裡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拘促站着,一時不知如何動作。
王之牧與那慧林分主客落座後,吩咐賈管家将人帶上來。
王之牧與慧林一路打恭,直至茶廳上坐下攀談,不一會兒見姜婵從後室走出,二人皆去扭身看她。
這回實在匆忙得緊,王之牧正思忖如何向這婦人傳達消息,便若有似無的瞄了她幾眼,可她卻一路埋頭不知在想什麼。
一旁的賈管家輕咳一聲,她才恍然擡頭,卻見王之牧的眼神不時向她掃過,心下不免有些惴惴。
姜婵剛才門後聽王之牧與座上那人你一言我一語,偷聽了半日,倒是忽地福至心靈,前世餘秋霁的姑姑遠嫁京城,與王之牧同來這和尚竟是她前世的姑丈?原來姑母因餘家全族獲罪,纏綿病榻幾年,早已香消玉殒。
她正心如刀割,又聽王之牧那厮謾辭嘩說,當着她的面謊稱她為自己的侍妾,想來是怕慧林将她要走,手上就沒了把柄。
姜婵看了看看了看被奴仆簇擁、與高僧行合十禮的王之牧,暮秋煦暖的陽光正灑在他溫和含笑的眉睫上,卻照不亮他長睫陰影下深不見底的瞳仁。
似是察覺到她的窺視,他偏過頭看她一眼,倆人一瞬四眸相對,卻一刹那洞察彼此的心思,似有一種天生的默契。
王之牧主動起身去攜了她的手,他嘴角噙笑,款款挾了她的手,她心中權衡了一下利弊,忍了忍,沒敢拂他的意,忙低眉順眼的在一旁噤若寒蟬。
慧林打量的目光自她發頂至足尖掠過,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王之牧的手忍不住緊捏一下,卻忘了自己正握着她的手心,但姜婵終究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