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兩日、三日,姜婵無意識地用手指點着桌面,她三日前差翠環去船行打聽了近日到港的船隻,才知南方駛來的第一艘貨船不知為何延誤了靠岸日,如今所涉商家等得也皆是心焦如焚。
更讓姜婵不勝其煩的是,如今睜眼閉眼身邊都杵着個眼神銳利的判官,一絲喘息空間都沒有。以往她還能趁着夜間衆仆安歇時,在帳中點起燭火給姜濤寫信、看信,可如今連累得譚婆子都不敢上門了。
現在無時無刻不有人在側、有人偷觑,想獨得清靜都是難事,她要如何撇開一重二重監視的眼親自去接到港的船隻。
更令她心驚肉跳的是,那日王之牧無意說起她半夜偶說夢話,姜婵自那之後疑心夜裡人心松散,自己已不知不覺間将自己的秘密一一奉上,因此越發不敢入睡。
她堅持了大半夜未敢合眼,可卻隻是聽了他大半夜的沉穩心跳,然後便是一整夜的靜,隻是靜,到後頭她又連自己什麼時候入睡的都忘了。
她明明記得自己每晚睡在他身側,每晨睜眼時,卻都在他懷裡。天氣越發炎熱,男子大都體溫偏高,經常累得她被半夜熱醒,一來二去地上演她跑他追的戲碼。
不過同他日夜相對,姜婵也見到了令小兒止啼的英國公晨兢夕厲的一面。
他對公事孜孜以求,不遺餘力,夜以繼日、廢寝忘食,直至查個水落石出。
他當日事絕不壓宿,事事必躬親。雞鳴起床舞劍,不是在去朝廷或辦公的路上,便是鎮日對着一大摞文書入定,這樣繁重的工作量,姜婵驚歎于他每日如何擠出那固定的一兩個時辰,雷打不動地來與她相會的。
姜婵望見平攤于案上的牒文布滿細密小纂,而他提筆批閱間也盡顯飛揚跋扈之勢,便悄無聲息地換下已冷透的茶水,正要退下,卻被缂絲袖口裡的大掌握住。
她微微抽手,他卻不放,她隻好靜立一旁,觀摩他治公。
案上之文不是她一介平民能窺視的,她便轉而将目光移向他的後腦,開始自顧自地神遊。
這人平日裡惟有寥寥無幾的罕物方能入他那高于頂的法眼,那桌案上高聳如雲的牒文上那連篇累牍的文字才能叫他放在心上。
耳畔又響起那觀棋小兒充斥着羨慕的鴨公嗓,“莫看大人如今才二十有餘,卻已是官場老手,城府深密,人莫窺其際,與朝堂裡老奸巨猾、與窮兇極惡之輩斡旋鮮少曾居于下風,任誰要想從他手中圖謀得利都難于登天。”
可在她眼裡,這人可不是那無與倫比的神祇。
王之牧周身諸多令人磨齒的毛病,他潔癖,挑剔,眼高于頂難與人,簡直是集高門公子傲氣于一身。不過幸好這世間多的是能降他之人,逼得他氣悶時便隻會擰眉于書房來回踱步,每每撞見他亦會難過時候,姜婵便覺好笑。
可随即她又心念一轉,她太有自知之明了。若非真将一個人放于心底時,她才不會将他拉下仙台。這個男人如今在她心間這般生動鮮活,血肉豐滿,她悲哀地意識到他的喜樂哀怒皆已深印在腦中。
動心哪裡是她想克制便能克制的。
神遊在在的,突然鼻間輕微一痛,原是他用筆帽輕點,“你呀你,鎮日人在此,心不在。”
姜婵不管他話中的意有所指,答非所問道:“奴婢恐擾了大人治公。”
她既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他也不便強留她了。不過放她走前,他眼帶期盼地用做賊似的目光望了望周遭,被她瞧出了一絲不合身份的撒嬌。
姜婵無奈,隻好微微俯身,在他唇上亦印下一吻。
一吻既罷,他眼底忽的明朗,就跟個孩子似的。
*
王之牧書房裡的自鳴鐘走了一圈,鐘樓街各處終于萬籁俱靜。
屍山血海裡有個孤單的人影在彷徨跋涉,電閃雷鳴,舉步維艱。她看似累極、倦極,卻仍瘋魔一般躲避着無盡血海裡漂浮的人頭、斷肢。
那是……那是娘親、父親……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淚沾枕巾,鬓邊濡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