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謠的書桌像一座被重新修築的城池。
高中教材被捆紮得棱角分明,堆在牆角如同退役的士兵,其中幾本還夾着楊珩随手畫的便簽,她沒扔,隻是用膠帶封住了書口,像封存某種過期憑證。空出的書架被考研資料占領,肖秀榮的政治精講精練、央美教授編撰的藝術史筆記、英語真題集被翻得卷了邊,每一本都貼着五顔六色的索引貼,書脊上露出的标記像某種自我證明的密碼。
電腦屏幕幽幽亮着,顯示着剛續費的網盤會員界面。幾十個G的考研課程被分類得近乎苛刻:“藝術概論強化班-第三章11:30”、“設計史專題突破-2023修訂版”。她甚至給每個視頻都标注了倍速建議,1.25倍适合基礎理論,1.5倍留給已經爛熟于心的知識點。這些習慣,是一戰養成的。
桌角的咖啡杯底結了層深褐色的垢。她沒再喝,但也沒丢,像是某種無意義的堅持。淩晨三點,台燈的光暈籠罩着她勾畫的思維導圖,紅色批注像血管般在紙上蔓延。
備考群裡彈出消息,有人問:“你們覺得,上岸和複合,哪個更難?”
胡謠沒回,隻是把政治筆記翻到了下一頁。
實驗初中旁的缤紛美術藏在梧桐樹蔭裡,褪色的招牌像被陽光反複漂洗過。胡謠第一次推門時,銅質風鈴的脆響驚醒了打瞌睡的前台姑娘。安慧從一堆擠得變形的顔料管後擡起頭,睫毛膏暈開的眼角還帶着午睡的壓痕,目光在胡謠的手上“高中美術教師資格證”停留片刻,“正缺個有教資的,還是高中的。”哪怕不是美院,也夠用了。
安慧的指甲敲了敲玻璃台面,上面還沾着未幹的紫色水粉。“明天就來上課!每周六日兩天,一個月1800!”
周六早晨的畫室浸泡在孩童的聲浪裡。胡謠站在靜物台前,看着十幾個學生笨拙地排線。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畫闆上切割出精确的明暗交界線,而現在,她面對的是一群連直線都畫不直的孩子。
“老師,我的透視對嗎?”
伍子琛舉起畫闆,十二歲的男孩已經能把立方體畫出明确的空間感,線條幹淨利落,甚至帶點工業設計的味道。胡謠俯身時,聞到他衣領上淡淡的雪松香,某種高級兒童護膚品的味道,和畫室裡廉價的丙烯顔料、橡皮屑和陳年松節油的氣味格格不入。
“近處的邊緣可以再實一點。”她輕輕點了點他的畫紙,鉛筆在紙面上擦出更深的調子。男孩的耳尖微微發紅,手指卻穩穩地控制着線條。
畫室牆上的挂鐘指向十一點,陽光正好移到靜物台的第四格抽屜,那裡還留着前任老師沒帶走的炭筆,和半包受潮的香煙。伍子琛擡頭看她,眼神幹淨又認真:“老師,我下學期就上初一了,還能繼續來學嗎?”
胡謠笑了笑:“當然可以。”
窗外,蟬鳴,夏天燥熱的風掠過梧桐葉,沙沙作響。
傍晚六點的天空壓着鉛灰色的雲,前台小李把鑰匙塞進胡謠手心時,金屬還帶着她掌心的汗意。“胡老師幫忙鎖門!”女孩的聲音被遠處悶雷碾碎,“我男朋友燒到39度了!“
畫室很快陷入寂靜。伍子琛坐在靠窗的位置臨摹梵高向日葵,12歲男孩的睫毛在台燈下像停駐的蝶翼。鉛筆與紙面摩擦的沙沙聲裡,他突然開口:“媽媽總說馬上到。”筆尖在向日葵花瓣上打了個轉,“她的馬上,通常要再畫完三張速寫的時間。”
玻璃門被推開時帶進潮濕的風。胡安娜臂彎搭着Burberry風衣,發髻紋絲不亂,脖頸間的鑽石項鍊在閃電中折射出冷光。她目光落在胡謠身上時,胡謠正捏着伍子琛的橡皮,那塊印着梵高自畫像的進口橡皮,邊緣已經蹭上了鉛筆灰。
“胡...謠?”Gucci樂福鞋碾過地上的鉛筆屑,“子琛說新老師教得很好。”她的視線掃過胡謠帆布包上褪色的圖案,“沒想到是楊珩的...”
“媽媽!”伍子琛撲過去時帶翻了調色盤,水粉顔料濺在伍安娜的絲襪上。女人卻隻是溫柔地掏出濕巾,擦拭兒子沾滿炭灰的手指。胡謠望着她手腕上晃動的卡地亞手镯出神。
暴雨傾瀉而下。水珠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倒映着伍安娜蹲下身給兒子系鞋帶的模樣。“楊珩...”胡謠的舌尖抵住上颚,把後半句話嚼碎了咽回去。
鳄魚皮包裡滑出的名片落在顔料漬旁。燙金的“地産集團”字樣下,手機号是簇新的十一位數,不是四年前那串數字,不是那個在辦公室裡對着她和楊珩說“你們不合适”的冰冷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