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雨歇,青石禦道上積水未幹,映着零星的宮燈。
沈策背着□□靈,腳步沉穩,一雙大手穩穩托着她脫力的身軀。她伏在他背上,眼簾半阖,格外安靜,染血的下擺垂落,在月光下輕輕搖晃。
“累了就睡。”他低聲說,聲音比夜風還輕。
□□靈沒有應聲,隻是将臉埋進他的頸窩。沈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拂過皮膚,溫熱而潮濕。
哭出來總會好受些。
“沈策……”
“我在。”
□□靈哽咽着出聲:“他們的屍身……”
“我已派人妥善安置。”沈策柔聲答道,“那個名叫海棠的侍女,也安頓好了。”
“嗯……”
“睡會吧,回府還有段路。”
“睡不着。”
□□靈的聲音輕得像是歎息,帶着濃濃的鼻音
她如何能睡得着,閉上眼,腦海裡都是箭矢紛飛,鮮血橫濺的畫面,七年前,七年後的畫面交織在一起,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他的衣襟。
夜風掠過宮牆,帶着雨後微涼的濕意。
□□靈沉默良久,忽然低聲道:“……我殺了很多人。”
沈策腳步未停,聲音低沉卻堅定:“刀劍無眼,你不殺他們,死的就是你,真正的罪孽,從來不在揮刀之人的手上。”
□□靈的指尖在他肩頭微微收緊。
“要論對錯……”沈策望着遠處漸明的燈火,聲音裡帶着沙啞的溫柔,“錯的是逼你拿起刀的人,不是你。”
“若不是我大意,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靈眉頭緊鎖,呼吸都變得急促,“要是我多做些準備,要是我的動作再快些……”
她的指尖不自覺地掐進他的肩膀,像是在與某種無形的痛苦角力。
沈策的腳步一頓,輕聲歎息。
他側身将她輕輕放在宮牆邊的石階上。晦暗的月光下,他單膝跪地,看見她眼中翻湧的自責像潮水般将她淹沒。
“你知道翻過我身後這道宮牆,是什麼地方嗎?”沈策望進她渙散的瞳孔,又好似看向了遠方,“是我父兄殒命的地方。”
□□靈瞳孔微顫,恍惚間似又看見那個肆意舞劍的白衣少年。
這是他第一次提起家人,以涼薄平靜的嗓音,叙說着令人心驚的事實。
這七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行走在這個埋葬着至親的宮牆之下,一遍又一遍,心裡的傷口撕裂了一次又一次,從未愈合。
“活下來的人,得替死去的人好好活着。”
夜風卷過衣袂,她終于崩潰地哭出聲來。沈策沉默着輕輕擁着她,掌心輕拍着她哭得發顫的肩膀,任淚水浸濕了半邊衣襟。
長道寂靜,隻有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處,在月光下無聲喑啞。
那天晚上後來發生了什麼,□□靈都有些不記得了,隻感覺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好久,時而像掉進冰窖般渾身發冷,時而像置身熔爐之中,頭疼欲裂又頻繁夢見往事。
她夢見九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疼痛難耐的夜晚,她躺在床上一陣又一陣地哭着。
府裡幾個伺候的人圍着病榻,焦急不已,又是端水又是送藥。
江嬷嬷衣不解帶地陪着自己,不時用略微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她蒼白的小臉,眼裡滿是慈愛。
“小靈兒乖,把藥喝了。”
“我不喝!”□□靈不記得自己是否打翻了湯藥,隻記得她又嘶聲哭了很久。
“我不要你們喂!蓮心姐姐有娘親,沈家哥哥也有娘親,為什麼我沒有?我也要娘親喂我……”
江嬷嬷和海棠等人似乎怔在原地,無奈地互相看了看,眼中閃過不忍與哀傷。
“靈兒你看。”江嬷嬷眼眶微紅,指了指窗外的星空,“夫人在天上看着你呢,我們要快些好起來,才不會讓夫人擔心,你說是不是啊?”
海棠端着藥碗跪坐在床邊,眼中含淚,卻仍柔聲哄道:“小姐,藥不苦的,奴婢給您備了蜜餞,喝完就能吃一顆,好不好?”
屋内燭火搖曳,映着□□靈淚痕斑駁的小臉,她抽噎着蜷縮在錦被裡,像隻受傷的小獸。
“如果靈兒乖乖喝了藥,嬷嬷過幾天帶你出去放風筝好不好?”
“……好。”
江嬷嬷俯身将她連人帶被抱進懷裡,藥碗湊到唇邊,一勺一勺地将藥喂進她口中。藥汁苦澀,可江嬷嬷的手卻溫暖而穩,每一口都耐心地等她咽下,再輕輕擦去她唇邊的藥漬。
“小靈兒真乖。”江嬷嬷低聲誇贊,眼底滿是心疼。
海棠見狀,連忙遞上蜜餞,□□靈含在嘴裡,甜味漸漸沖淡了苦意。她抽噎漸止,困意襲來,眼皮沉沉地往下墜。
燭火猛地一晃,□□靈眼前的景象驟然扭曲——
冷雨飄零的夜晚,江嬷嬷被鐵鍊鎖在庭前,白發在風中淩亂飛舞。
“放箭!”随着蕭煜陰冷的聲音,數十支羽箭破空而來。□□靈在夢中瘋狂向前沖去,卻眼睜睜看着那些冰冷的箭矢穿透嬷嬷的身體。
“不要——”
□□靈嘶吼着,眼前陷入一陣芒白。
“□□靈,你要為你所做的付出代價!”
“就算我死了,他們也活不過來了!”
雷雨中猙獰的大笑,震得她心火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