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安爐應得很快。
方未明看不見，安爐此時此刻正歪着頭，慵懶地靠着門上，眼睛半張着，視線精準且傲慢地落在方未明光滑的背部和暴露無遺的雙腿之上。
同時，安爐臉上露出了微妙的疑惑，彷佛，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着沒有穿衣服的方未明舔嘴唇。
他清楚知道，這不是食欲。
他想到了自己看的錄像，那對于他來說，是精彩絕妙的人類紀錄片。
方未明有些難堪，他撓了撓頭，道：“安爐，你覺得我這身衣服可以嗎？”
這次，安爐安靜了好一會兒，他像是有意讓方未明焦躁并且懷疑自己哪裡不好，直到方未明快堅持不住、無法堅守自己的内心的時候，才語調輕快地回複道：“哥哥，很美……”
方未明搖搖欲墜的心才落了下來，他急促地呼出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正常，道：“那……我們現在出門吧？”
這是疑問句，他重複地去征求安爐的意見。
“嗯。”
方未明扯了扯嘴角，他其實是擔心的，他失明了，他現如今很難在人群中保持理智，他甚至會被沖撞、被歧視、被嫌棄。他很難去做一些之前覺得簡單順手的事情，無論是什麼事情，完成的難度都在他失明後倍增。
幸好，安爐會幫自己。
方未明去拿自己的導盲杖，然而他隻摸到一隻冰冷的手。
安爐道：“有我在身邊，哥哥不需要導盲杖。”、
方未明答應了，他緊握住安爐的手。
就在方未明萬分緊張的時候，安爐頓了頓，他的手放在門把手上，道：“哥哥，你真的要出門嗎？”
方未明帶着一副墨鏡，安爐直直盯着他墨鏡下無神的眼睛。
方未明沒有猶豫，他果斷地點了點頭。
他聽見安爐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
“好。”
方未明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起初是有點膽怯的，但好在安爐始終攥住他的手。漸漸的，他放下了一顆心。
如果有障礙物，安爐會及時拉他一把，如果周圍環境過于嘈雜，安爐會貼在他的耳邊告訴他該往哪個方向。不知不覺當中，路線開始與方未明預想中的偏離。
“我聽見了水流聲。”方未明停下了腳步。
安爐道：“很淺的河。”
方未明揉了揉太陽穴，高度緊張使得他全身上下的神經繃着，另外，他的眼睛……
很奇怪，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從雙眼處傳來的感覺。
就好像，它們要從眼眶裡跳出來，然後在地上滾上幾圈，随後跳進污水裡，被沖走。
安爐察覺出他的不适，道：“哥哥，坐一會兒吧。”
他把方未明帶到街道旁的長凳上。他們所在的位置正好位于一個十字路口的中間，背後是一座不對外開放的靜谧異常的圖書館，路旁種植着一排排的樹，街道上無數人流瘋狂地流淌着，汽笛聲、推搡聲、呼叫聲不絕于耳，方未明覺得熱鬧，可安爐面無表情。
他道：“哥哥，口渴嗎？我去給你買瓶水。”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方未明的手下意識張合了一下，他在試圖拿自己的導盲杖，可是，導盲杖并沒有帶出來。
方未明有些恐懼，但他沒有表現出來，轉而去牢牢抓住凳子的扶手，道了一聲“好”。
不知為何，安爐一走，方未明覺得周遭的各種各樣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竭力想讓自己去忽視，可是越這樣想着，耳朵越是忍不住豎起來去聽。
他幾欲嘔吐出來。
他死命吞咽口水，嘴唇被咬出了血花，滴落在衣服上，立即洇染了一小塊。
方未明聽到旁邊有一行人正在打車，他聽見兩三人正竊竊私語，似乎是在說他。
“……嘿你看那邊，紅色襯衣黃色運動褲的那個。”
“哪個？戴墨鏡的那個嗎？”
“你小點聲，你看，他穿的像不像小醜……”
“噓，看上去好像是個盲人啊……長這麼帥怎麼穿成這個樣子……”
方未明條件反射地低下頭，是在說他嗎？他穿的像小醜嗎？
糟糕，他穿之前忘記詢問安爐衣服都是什麼顔色的了……他臊得臉通紅，手抓得極其緊，他想要離開這裡。
方未明站起身，他心裡直打鼓，但是他還是順着直線走，邊走邊想，安爐不是說自己這一身還可以嗎？
他穿過十字路口，所有人都注視着他。
“滴！！！！！！”
方未明被吓了一跳，腳步刹那間便亂了，他聽見有人在大聲咒罵他。他腳步發顫走不動，身體卻還在向前，一個趔趄，他重重摔倒在了地上，頭磕到台階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像是，跌入了深不見底的大海。
方未明頭疼欲裂，他眉頭緊皺，他很想拿把刀掀開自己的頭蓋骨，他的腦子裡有什麼？為什麼會這麼疼？
他面目扭曲，爬在地上久久沒有緩過來。
再睜眼，他看見，世界變成了如同大海的藍色。
他的震驚蓋過了劇痛，他艱難地爬了起來，他扶着一棵樹的樹幹，眼神蓦然變得驚懼。
走在路上的不再是人類，而是形形色色的動物，穿着各式各樣的的衣服或者直接不穿衣服。
他看見幾隻綠色的兔子撐着綠色的傘，耳朵是三角形的，耳朵尖上彷佛插着針，它們正用肚皮跳來跳去；他看見一隻豬西裝革履，戴着一副無框眼鏡，手上拿着螃蟹放在耳邊，它的尾巴很長，長到纏自己身上好幾圈，肚子卻是幹癟的，内髒像是要破皮而出；他看見一群狗，沒有牙齒和耳朵，嘴巴連接在一起，浩浩蕩蕩繞成圈散着步……
方未明神情大駭，驚慌失色地後退。于是他看見，樹的葉子是由一條條的蛇組成，它們纏繞着彼此，發出了“嘶嘶”的聲音。
他還以為是風吹過樹葉引起的聲音，竟然是蛇在吐蛇信子嗎？
他腿一軟跌坐到了地上，這才發現自己坐的哪裡還是地磚？分明是一顆顆嵌入正方形邊框的油滑的眼珠子，每一顆都靈活無比，此時注意到他，瞳孔紛紛轉動，直到眨眼間，視線彙聚在了方未明的身上。
“啊……啊……”他的喉頭隻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尖叫聲。
這樣的認知直接讓方未明崩潰，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對，是幻覺，就跟早上一樣……
他是個瞎子，他根本什麼都看不見，所以，他現在眼前所見，都是幻覺！
他需要去看心理醫生，他出現了很嚴重的幻覺！
方未明的後背接觸到一面牆，他無處可退了。
街道上的車變成了河，馬路變成了燃燒的水母，空氣中充斥着肉眼可見的藍色凝膠，凝膠彙聚成團又在下一秒散開，數不勝數、各種形狀的刀在河中間飛，發出銳利的光芒。
“完了完了完了——”
“哎呦——哎呦——哎呦——”
藍色和紅色或是二者交叉的光打在了方未明的臉上，使其忽明忽暗，他強忍着刺眼的光芒，他用袖子去擋，他看見，對面，有一個人形的生物。
頭發被打理得萬分精細，臉是慘白的，陰森森的，像是剛從棺材裡挖出來一般。雙手手指其長，指甲同樣被呵護得一絲不苟，右手中指上帶着一枚戒指。他的嘴唇很薄，神情漫不經心，挂着笑，他似乎……并沒有看到眼前的可怕恐怖的場景。難不成，他覺得這景象平平無奇嗎？
最引方未明注意的是，他有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這雙眼睛在藍色和紅色光芒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宛如百年難得一見的深海蘊藏的珍珠。
“完了完了完了——”
“哎呦——哎呦——哎呦——”
方未明看見那個人形生物的嘴唇動了動，他聽見對方喊：
“哥哥。”
方未明怔愣，他喃喃道：“a——nnn——lu……”
對方頭歪了歪，眼睛彎成一輪明月，随後竟朝着他走了過來。
等、等等！
對方徑直踩上了正在憤憤燃燒的水母，無視了河中飄蕩的刀，他朝着自己走了過來……這樣的認知讓方未明覺得又詭異又害怕。
這還是自己的幻覺嗎？
等到對方走到面前，方未明才想起逃跑，他轉身飛速逃竄，然而沒跑出幾米，滑膩的觸感透過衣物席卷了他，不過是眨眼間，他就被對方抱在了懷裡。滑膩的觸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方貼在自己臉頰上的寒冷的溫度。
“哥哥，你跑什麼？害怕我嗎？”對方的語氣居然有一絲的委屈。
方未明愣愣地叫道：“……安爐？”
“嗯，是我。”
安爐舔舐他的眼皮，低聲問道：“哥哥，以後還出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