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國光知道自己賭對了。
為了盡快結束這場消磨耐心的對話,他從掌握的情報中摘取出對方可能不愛聽的話。
“外祖父?”她輕嗤,“你喊得挺順口,但我以後不想再聽到了,謝謝。”
手冢國光置若罔聞:“母親不敢違背外祖父的命令,但也沒有忘記那最小的妹妹——”
“手冢國光,不要再說了。”
女孩兒出言不遜,直接以名字叫停他。她那張臉的神色變了又變,終是停格在“怒”的面具上。
手冢歎息,因自己的故意之舉,沒有怪她的無禮,但他火速意識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春日野櫻子是我的姨母,你是她的女兒。或許,你可以稱我——”
“艾琳,我的英文名。”她再次打斷他,“既已到日本,入鄉随俗……時枝繪凜也是我的名字。母親已與過往斷絕聯系,那你和我也沒有理由以兄妹相稱。”
手冢國光沉住氣,良好的教養與習得的人情世故促使他辯駁:“血緣是無法割舍的。”
“哦。”時枝繪凜冷冷應下,下一秒,換了副含笑的表情挑釁,“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不會遵守。”
手冢國光胸口有點悶,被時枝繪凜氣的。年幼的他深呼吸一口氣,恢複淡漠神情。
面對初來乍到且行為舉止脫離淑女标準的表妹,他盡量表現得客氣,說的話已經超出平時。不想繼續搭理她,他轉身打起了網球。
本以為會再發生不順心的事情,可時枝繪凜隻乖乖地倚着牆壁看他打球,全程未吱一聲。
倒也相安無事。
沒過多久,一道女聲從屋内傳來。
“國光,時間差不多喽,進屋休息休息。待會兒客人們就要來了,你也……”聲音戛然而止,來人吃驚地捂住嘴,睜大眼睛看向多出的一人,“欸?你是……對——對——有照片,瞧我這記性。”
照片還未掏出,時枝繪凜從陰涼處快步走近,朝溫婉女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姨母,初次見面,您好。”她揚起标準的笑容,“我是時枝繪凜,您不必見外,稱呼我繪凜就好。”
不必見外?
手冢國光擡了擡眼。
“……”
之後的記憶稍顯模糊,手冢國光依稀記得自家母親一路上都拉住時枝繪凜,誇贊她日語流利,熱情而體貼地關懷着她。不同于他倆初見的不愉快交談,面對噓寒問暖,時枝繪凜都是乖巧聽話的樣子。
他們沒有等到其他從英國遠道而來的人,卻等來時枝繪凜需長期居留日本的消息。
因被催着沖涼,手冢國光失去獲取信息的機會。換好衣服出來時,手冢彩菜剛挂斷電話,時枝繪凜手捧茶杯,靜默地打量室内。
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時枝繪凜為什麼會沒按照約定的時間拜訪,她的行李——一隻黑包是時近傍晚才送到住宅門口,至于日常用品與衣物之類也是出門購物才補全。
偶然問起,總被一句簡短的“你猜”搪塞。他不是無所不知的神明,也不信母親聽信的解釋——
“你問為什麼見不到其他人?”
“嗯。”
手冢彩菜露出悲傷的神情,放下正清洗的盤子。
手冢國光自覺接替剩餘的清理工作,餘光瞄了眼在廳内的時枝繪凜,她正與他的祖父手冢國一交流柔道和散打。他再次納悶起那番對話,好似都是他的錯覺。
“小繪凜是個可憐的孩子,她的家人已經顧不上她了。作為她唯一監護人的父親竟然忍心隻讓一位管家陪她來日本,送到臨近的十字路口就丢下她……她才跟你一般小,他們也不怕出事,好歹要和我們提前通一口氣。
“她聽到球聲,覺得稀奇,就繞到後院那裡找你。我應該提過,小繪凜和她的親弟弟安德魯都是從小打網球,球技很厲害,我們國光也要好好努力哦……對了,小繪凜怎麼進來的?當時看到她,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翻牆。”
“小繪凜這麼厲害!”手冢彩菜合掌稱贊,竟沒覺得哪裡不對,“我那妹妹走得早,伯爵先生常忙于公務,孩子們被迫早熟。現在,安德魯生病,伯爵先生遭彈劾,甚至連小繪凜也被欺負到退學……
“我能看出你和小繪凜初次見面鬧了點兒小矛盾……别擔心,我不是責怪你們,也不會強行調解,如果可以……請多給點她時間吧,那孩子本性不壞。希望小繪凜能把這裡當成第二個家,感受點失去的溫暖。可以麼,國光?”
聽了那麼多話,手冢國光本能覺得時枝繪凜不需要他人的憐憫與同情。他洗淨最後一隻碗,垂眼沉默。
“看來國光聽進了我的話,乖孩子。”
隻一眼,手冢彩菜奇迹般地判斷出他的态度。
當晚,工作一天的手冢國晴回到家,局促地告訴他們自己收到銀行發來的消息——一筆數額驚人的轉賬提示,附帶備注。
[這是不成敬意的感謝,後續會定期支付養育費用和酬勞。如遇緊急情況,無需擔心,可随時聯系。繪凜就拜托你們照顧了,感激不盡。]
——落款:時枝徹也。
他們本想退回,卻被時枝繪凜一句話止住。
“在這裡居住,我多有叨擾,請你們務必收下。不然我過意不去,計劃着搬出去住,另請保姆照顧我的日常起居。”
她的後半段話自然被手冢家全票否決。于是,從那天起,時枝繪凜就在他們家住下,轉學手續也迅速辦妥。
後來,相處久了,手冢國光逐漸摸清時枝繪凜的脾氣,但對于她的突然出現與消失仍感不習慣。
她就像盛夏的風,灼熱與濕冷并存。
但現在,都停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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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日盡情地照拂大地,光芒之下,舊時景象淡了神采。
手冢國光回神,扶着窗沿,于高樓觀賞盛景,心中的惆怅遁迹匿影。他拾起一旁的手機,按動幾下調出了通訊錄,盯着再熟悉不過的人名,隻停頓幾秒,撥打電話。
他記得時枝繪凜不愛處理冗長的信息。
可是,他也忘不了她不該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