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過來一起學嗎?”
“當然。”女孩蒼白的臉上突然明亮起來了。她把手裡的一本破書放到膝蓋上,正準備搖動輪子來到顯示屏前,奧托注意到了那本書的名字——《基地》。
“我喜歡讀故事。”阿萊茜絲看到了落在書名上的紅色光斑,主動開口解釋了。”但是找不到更多别的故事了。這是我撿來的書。老迪不讓我看太多顯示屏。”
聽到阿萊茜絲的話過後,奧托一直沉默地站着。許久過後,他像是下了個很困難的決心似的,彎下身子鄭重其事地對阿萊茜絲開口了。
“你……想聽聽太空中的事情嗎?”
輪椅女孩點了點頭。
人形機器人面對着女孩坐了下來。他開始了講述。
在不急不緩的講述聲中,他們沒有留意到不遠處筆掉落在桌上的撞擊鈍響。
漢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天。他永遠想不到這麼個古闆的鐵家夥居然還有更溫和的一面。他沒敢回頭,怕自己的動作打攪到了這好似夢中才能存在的奇幻場景。那天身後傳來的娓娓道來的清冷金屬嗓音一直留在他的記憶之海中。
公理号登艦平台不遠處,一棵百年孤樹伫立在廣闊平地上。它成為了星艦與人類村落之間的界碑。曾經它處于人類擴張地的中心,随着他們活動範圍逐漸北上,它的周圍隻留下低矮的耐鹽藤草和稀疏的小灌木。雖然在它周圍活動的人類越來越少,直到空無一人,它卻沒有被抛棄。而且,隻要它仍然繼續頑強地在這裡,它幾乎不可能被遺忘。
緊挨着它下方,伫立了一個一人高的白色石碑。石碑下方,時常放着一排新鮮的花。無人知道到底是誰在負責更換這些花,但是顯然,這樣做的不止一人。
晚春時節,陰雨綿綿。雖然海灣這天沒有籠罩着濃霧,不時滴下的雨仍然不辭辛勞地将界碑樹和它周圍的草木打濕。本來就人影稀疏的這片海灣人更少了。石碑下的花瓣粘了一夜的雨水,原本飽滿而潔白的花瓣不約而同地開始發黃打蔫。周圍一片寂靜,隻有小雨滴在草葉木葉上的淅瀝聲,甚至蟲鳴都沒有。
它的面前,來了個周身銀色的陌生人。
陌生人靜靜站在石碑前。此前他已經知曉,石碑後方的那棵百年孤樹,就是曾跨越星海光年,曆經萬千坎坷,也曾被他所觸碰的那棵幼苗。百年過後,他們再度邂逅,卻物是人非。
樹本無聲,他亦無言。
前方的石碑給他的情感更為複雜。親手植下幼苗的先驅者正長眠于下方。崇敬他的人們在此立下一碑。先驅者的生平和貢獻用激光蝕刻于碑上。以及那個雄碩的形象,正是此前人類群體在太空漂泊上百年來,首次重拾直立的勇氣與反抗之心。
那副場景就發生在他面前。他的記憶比地球鎮上所有人都清晰,無論人類或者機器人。而現在,反抗者難敵時間,已經帶着他的榮耀和功績先行而去。被他視作對手的那個個體,則跨越了時間,直到他離去,才姗姗來遲地重新站在面前。隻有紀念反抗者繼續存在的石碑仍然立在這裡,替他迎接曾經的同事,後來的對頭。
他不知道,假如麥克雷艦長就站在面前,他們會如何對話。但事實是,這樣的事情永遠沒有機會再發生了。
用勝敗來評判此事則過于狹隘。現在于此處,隻有逝者與生者的默然相對。
最終,銀色的陌生人彎下身,将發蔫的花束收拾到一邊,重新擺上新鮮的花束。他站直,敬了一分鐘軍禮。然後,他帶着替換下來的花束,默默離開了。
某一天晚上,當奧托剛剛整理完櫥櫃,正準備繼續進入監控室的時候,他被鎮長叫住了。
“奧托。過來一下。”老人站在屋子門口,對他招手道。
“是。”人形機器人稍稍遲疑了一下,回答道。“稍等一下。”随即他快步出了後門。
奧托很快返回了客廳。鎮長示意人形機器人出了門,然後他坐在了門廊的長凳上。
“坐下吧,奧托。”老人做了個招呼的手勢讓人形機器人坐在自己身旁。然後他拿起了旁邊的一個玻璃瓶。
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大片玉米田。在夜空的籠罩下,隻剩下模模糊糊的黑色剪影,整塊玉米田仿佛在黑暗的被褥下睡着了。夏日的夜晚不再那麼炎熱。此時依然還有絲絲從海上吹來的微風,在不時送走地上的餘溫之時,也不忘将玉米田的清香送了過來。
“這幾個月還挺習慣吧。”老人望着睡着的玉米田,說道。
“還行。”人形機器人回答。“有什麼事嗎?”
“哦,當然沒有。”老人起開了瓶蓋,從玻璃瓶中啜飲了一小口。“隻是想跟你閑聊一會兒而已。”
夜空晴朗。沒有月亮的空中讓星星全都閃耀出了它們最明亮的光輝。這樣的場景在地球上早已消失多時。觀察仔細一點的人也許會發現空中總有幾顆比較亮的星星似乎相對其他的星在緩慢移動着,隻有通過望遠鏡才能顯著地發現位置的移動。那是其他行星。
“不怎麼愛說話,嗯?”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鎮長開口了。“幾屆艦長可都遭罪了。”他半認真半調侃地說。
“我不會閑聊。”人形機器人如實回答。
聞言,老人笑了幾聲。“我也不刁難你了。實話說,我今天找你來确實想了解一些情況。”
“說吧。”
老人轉頭看了這個鏡頭正在發紅光的機器人一眼,說:“你好像變了不少。”
人形機器人少有地沉默了很久。随即他開口了。
“我确實想改變自己。”
“為什麼呢?”
“我想融入你們。”奧托回答。“而不是一直被當成‘令人生畏’的駕駛儀。”
“然而不幸的是大夥似乎都這麼認為。”
“我有那麼可怕嗎?”
“可能是你那冷冰冰的語句吧。”
“有可能。”奧托立刻接話,“除此之外找不出原因。”
老人聽了之後沒有馬上回答。他望着黑暗一片的玉米田,幽幽地開口了。
“奧托,你知不知道麥克雷艦長給我們前輩講,你攻擊了他多次?”
“攻擊?”
“你居然不知道?”老人幽幽地正視那個紅色鏡頭。“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說你不僅關了他緊閉,而且最後也打算像電瓦力那樣電他。”
空氣似乎凝固了一會兒。
“鎮長。”奧托終于開口了,語氣變得嚴肅。“雖然這麼講人類不合适,但當時他在無理取鬧。我在按照艦長失能的标準給他關禁閉。而且當時我的電壓不會給他造成什麼傷害,這也沒有違反星艦管理條約。”
“因此到現在為止你都認為這是對的?”
“我當時沒有别的選擇。”人形機器人回答,“即使現在看來似乎有些不妥。”
“人類是敏感而脆弱的生物啊。”老人感歎了一句。“我很高興你意識到了這一點。”
紅光掃過了老人臉上一下,但人形機器人終究沒有說什麼。
“這幾個月來,你的表現讓我放了不少心。”鎮長繼續說道。“之前有不少人認為你會繼續執行A113指令,這意味着你會不惜一切把人類趕回船上。你之所以沉睡了一個世紀,也是人們一直以來出于這種情況的擔憂。”
“到目前為止,你的表現都遠遠超出我的預期。幾乎是最好情況中的最好了。”鎮長說,“其實從看到你第一天的表現起我就有個問題,但我當時認為問之過急。現在你自己都下來了,而且還這麼用功,我覺得現在是時候問你了。”
“什麼問題?”
“A113指令為什麼銷聲匿迹了?”
“鎮長,A113指令沒有被删除,它依然還在這裡。”紅斑回到了老人的臉上。人形機器人擡起一隻手,指了指自己存儲單元的部位,“但是這個指令要生效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見到人形機器人停了,老人繼續鼓勵他說。
“生存指标。”奧托說。“當且僅當所有指标全都達到人類的生存标準的時候,A113指令才能正式失效。”
“當時雖然氧氣達标了,但是其他環境因素均不利于當時狀況的人類生存。那棵植物的來源也不正常。”奧托繼續說,“因此我的判斷是繼續執行A113指令。”
“所以現在這個指令在你這裡失效了?”
“對。”
“嗯。”老人意味深長地悶哼了一句。”也許麥克雷艦長當時的警告是有道理的。”
紅斑又移到了老人臉上。
“剛剛降落的那一陣子,地表環境的确和那段經典錄像裡的差不多。”鎮長緩緩地說,“而且,我們的确經曆了一段異常艱苦的時光。”
“每一寸土地都幹得發白,在陽光底下刺得每一個人都睜不開眼。一點微風就能把沙塵吹進眼睛裡、鼻子裡。更不要談那少得可憐的淡水資源。一片的死寂讓所有的人都在短短的半天内就破滅了所有幻想。”鎮長講述道。“熱血的改造沖動并沒有持續很久。最初的幾個月,艦上的機器人船員為開墾地球鎮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豐功偉績。……
“……最初幾年幾乎沒有任何收成。麥克雷艦長獨自頂住了巨大的壓力,一面勸說人們食用公理号上留存下來的食物維持自己的生命,一面終于開始正式學習耕種的技術……”
奧托默默地聽着老人講述。雖然他已經從機器人船員那裡了解了大概情況,但他現在有的是時間聽。隻要鎮長願意繼續講下去,他就不會打斷老人。
“……公理号下方逐漸有了積水,本來之前大家都是通過擡高地壟來抵抗積水。可是2843年的大澇讓所有的公理号南坡耕地都無一幸免。南坡的防風沙條件是最好的,這一個澇年卻讓南坡這個耕地主力遭受了滅頂之災。當年毫無疑問遭受了嚴重的歉收。耕地不得不全部移到了北坡。而第二年又是旱年,連續兩次的歉收讓所有人又都進入到了困難時期……
“……麥克雷艦長去世之後,相對穩定的耕地才逐漸被确定下來。但是時不時的沙塵暴依然對耕地造成了極大的威脅。”
鎮長講述完了這一大段曆史之後,從地上拿起那個玻璃瓶,從容地打開瓶蓋飲着。夜色已經漸入佳境,涼爽的氣息才從不知何處鑽出來,挾帶着玉米田中的植杆清香和遠方淡淡的海意。
“奧托。”鎮長突然發問了。“如果麥克雷還活着的時候就把你重啟了,那你會繼續執行A113指令嗎?”
這絕對是個好問題。紅色的光斑低垂在地上,停了很久。鎮長靜靜等着身旁這個正襟危坐的人形機器人。
“可能會的。”奧托低沉地回答。
他隻能夠說出這一句。剩下的他再也無法回答。
如果他當時就被重啟了,那麼當他看到這一片荒涼和已經民心動搖的一大批人類之後,誰知道眼前震撼而慘烈的景象會不會挑動他那根最緊繃的神經呢?奧托相信大概率他會的。而剩下的事情則必然是在還有固執的艦長在世的時候又将大批人類趕回飛船。他又會面對什麼樣的大規模沖突?他又該如何處理?
他不敢再想下去。這個無比複雜的事情的不确定性讓奧托不由得心頭一凜。
所幸的是,這個事情已經過去了。他面對的已經是如此相對穩定的狀況。淡水源清了不少,防風林也在這一個世紀裡建了起來,保證了北坡耕地的穩定。而之前從艦橋往下望去,海灣的海水閃爍着粼粼的波光,玻璃般的藍色标示着水質的改善。
“也許你很幸運,或者說,我們都很幸運。”鎮長開口了。“我還得謝謝你這幾個月來的誠懇工作。你給我們省了不少心,也幫了不少大忙。”
“太客氣了,鎮長。”奧托回答,“這是我的本分。”
“一開始的時候,包括我也對此深表懷疑啊。”鎮長回答,“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你就一心想回太空。”
“這是偏見。”人形機器人無奈地回答。
“哈哈,顯然。”氣氛緩和了很多,鎮長因蒼老而沙啞的聲音說。“确實,你在慢慢融入這個社會了。”
聽到此話後,紅光猛地移動到了老人身上,然後又轉向前方的玉米田。
“我最近在思考一個問題。”奧托的紅色目光有些缥缈地直視前方,照着一小片玉米苗微微染上了點紅色。
老人用帶着詢問的神情看着人形機器人。
“……關于‘生活’。”奧托說。
老人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驚異。
“就是麥克雷艦——”
“對。”奧托說。
“所以你有了什麼理解嗎?”
“我大概明白了麥克雷艦長極力追求生活的原因。”人形機器人說,“在地上的确有趣。”
老人的眼睛在空前的星光下幽幽地反着光。“有趣?”
“比在艦橋裡有趣。”奧托說,“艦上即使有突發狀況,處理方式都按程序來。忙,但是古闆。”
“你覺得地上怎麼有趣?”老人引導奧托講下去。
“每天都有新東西。”奧托說,他特意把光學鏡轉了過來。“還有各色笑話。”
“我不信以前的艦長講不出笑話。我也不信你聽不懂笑話。”老人微微一笑說。
奧托看上去好像有些尴尬。“當時我沒開竅。”
“現在開竅了?”鎮長問,“為什麼?”
“這個機體提升了我的很多能力。”奧托說,“語言功能、行動能力,以及思維,都有所改進。”
“其次,也應當與沒有太多處理艦上事務的壓力有關。”奧托随即換了一種略帶嘲諷的語氣說,“我退休了。”
鎮長被逗樂了。
老人看了看天邊,繼續開口。“生活可不隻是有趣。更重要的是,它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挑戰的平台。當年麥克雷艦長為什麼總是提到生活?就是因為艦上太安逸了。人的本性就是朝挑戰去啊。”
“沒錯。”奧托說。“但我無法理解。”
“現在還沒法理解?”鎮長有些吃驚地說,“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了。”
“我不懂為什麼條件好的時候你們不肯老實呆着,非得去冒險。”奧托說,“這根本說不通。”
“看樣子你還沒有領略到生活的真谛,年輕人。”老人笑了,說。
“可能吧。”人形機器人說。但是他看上去并沒有在開玩笑。
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夠表達哪怕一點點的表情。但是他隻有一張看起來像是被鎖住的面孔。他隻能通過改變語調和一點肢體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情感。然而每一次改變都是對他的巨大挑戰。因為這意味着前期要有巨大的數據積累來确保這種變化是正常的,然後還需要調整整個思維架構來徹底地說服自己這不奇怪。
在他冷冰冰的外表之下,一顆火熱的靈魂開始漸漸解凍了。
夜已經深了。剛剛還有些模糊的蟲鳴聲開始漸漸清晰起來。忽近忽遠的清脆蟲鳴聲在玉米田中互相追逐着;已經完全冷卻下來的地面此時開始慢慢堆着潮氣,它從土地的縫隙中慢慢鑽出來鋪開,籠罩着整個地球鎮;涼爽的風也從不時造訪開始漸漸連續不斷地從遙遠的幹燥陸地朝海面吹來。
“聽啊,奧托。”鎮長陶醉在星空和帶着醉人香氣的清新植物氣息中。”你聽到了嗎?”
“蟲鳴?”奧托試探着猜測道。
“嗯。”鎮長閉上了眼睛。“你猜得到這是什麼蟲嗎?”
“蟋蟀。”“蛐蛐。”令奧托意外的是,他們同時說話了。
“不賴嘛。”老人笑着說,“你還知道蛐蛐。”
“漢告訴我的。”奧托回答。“他還給我看過。”
老人繼續閉上了眼睛。此時天上的雲已經完全散了,銀河的亮光燦爛地傾撒下來,把剛剛還被黑暗裹住的地上映出點點星星的反光。似有成千上萬的蛐蛐鼓動着它們的音響,遠近交錯又和諧地奏着夜的空間交響曲。
“這就是生活啊,奧托。”老人說,“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