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托不打算叫任何機器人,更不打算帶上任何人類。雖然他知道自己的行為看似一反他往常的理性,雖然他知道這天過後自己将遭受各方抛來的诘難,但他還是想讓這個行動進行得越隐蔽越好。
他潛入公理号中。夜色有多黑,公理号内隻會比外面更黑。他踩着懸浮滑闆,徑直來到探測船所在的泊區。那個碩大的巨物靜靜停靠在泊區,似乎一直在等待什麼。奧托來到泊區艙門旁,感應面闆亮起,他熟練地輸入開啟密鑰,接着泊區的氣閘門轉開自己的齒輪,緩緩張開巨口,外面的星光立刻投射進來。氣閘門終于停止轉動,海風灌了進來,将泊區的灰塵吹得到處飛揚。底下隐隐約約傳來海潮的碰撞聲。
探測船似乎被人類遺忘了,除了灰塵,亮在黑暗中的綠色指示燈表明它的狀态十分良好,随時都可起航。奧托跳下懸浮滑闆,将闆子扣在自己背後,沿着長長的固定臂走向探測船。然後他抹開探測船表面某處的灰塵,一個解鎖面闆亮了起來。他熟練地點按上面的方塊,船殼上某個地方開啟了。艙門向旁邊滑開,一個入口露了出來。
雖然探測船基本上是全自動控制的,但這不意味這它沒有駕駛艙。全自動模式下探測船不會主動降落在崎岖不平的地表,手動就可以,這也是為什麼奧托要親身前往的原因。一些灰塵掉入了從未有人染指的駕駛艙内,首個污染這個無人坐過的駕駛艙的也不是人類。奧托進入到駕駛艙内,推下啟動杆,狹小的駕駛艙内亮起燈光,艙門滑上了,阻止了更多灰塵的侵入。
艙内開始噴出氣體,帶着嶄新的換氣設備的特殊氣味,剛剛還在近似自由落體的灰塵現在在氣流的作用下四散飛去。奧托選擇坐在駕駛艙的右側座位,那裡才有數據接口可以供他直接控制。他将輸入輸出線路按照數據接口旁邊的說明接入,自己的幾乎所有交流端都被占用。這艘探測船的一項項功能與狀态迅速加載出來,随着探測船功能一個個點亮,他的意識也如同根系一般延伸到探測船的每個角落。奧托按照表單一個個檢查。燃料質量、引擎/節流閥、航電系統、導航裝置……無需儀表輔助,這些項目很快檢查完成。然後他向探測船發出了自己的指令。
探測船久未開放的引擎噴口沖出淡藍色的噴流,奧托感到艙壁傳來微弱的震動,裡面聽不到外面的聲響。兩個力場牽引機收到來自探測飛船的信号,飛到飛船面對泊區氣閘門的一側,射出兩道力場能束,同時固定臂向後撤離,探測船離開了泊位。力場牽引器牽引着飛船出了氣閘門,飛船拉起一定仰角,駕駛艙沒有采用球形“不倒翁”式設計,座位跟着飛船姿态由正坐變換到躺坐。檢測地表情況後,力場牽引器将探測船降到離地表一定高度處。現在底下是退潮,因此引擎噴口沖出的噴流沒有掀起多大海浪,但海水的霧氣依然在高溫噴流作用下蒸騰而上,漫過大開着的氣閘門。
奧托松開節流閥,引擎功率逐步增加,艙壁傳來的震動越來越明顯。他設置探測船為大氣内巡航模式,探測船朝兩側伸開了三角形的機翼,然後開啟了反重力驅動裝置穩定飛船姿态。V1标志閃現在他的處理器中。探測飛船在空中穩定仰角同時,速度緩慢增加。接着标志變換成VR字樣,兩個力場牽引器同時接收到這個信息,相繼撤回了各自的力場能束,準備離場。失去力場牽引的飛船通過VR後依然在加速,沒有任何影響。然後标志再度變化為V2。探測飛船離半踩在海水中的公理号越來越遠,一直朝着東方的海面爬升。
相較飛船當年自動起飛回到太空,這次的飛行已經非常溫和而緩慢,飛船運作發出的聲響與逃離第一宇宙速度相比簡直安靜。奧托沒有徑直朝向位于北方的第一個探測地點進發,而是向着東南海面爬升了好一陣子,達到相應高度後才做半環倒轉,繼續爬升并調整方向到巡航路線。東方天空開始泛白,第一縷陽光提早地面刺入這個已經在高空飛行的飛船中。透過狹小的舷窗,雲層不時遮掩住了地表,地表看探測船也是如此,更何況在高空。遙感顯示底下已經出現層層疊疊的山脈,他離第一個導航點越來越近了。奧托下降了高度,降低了引擎功率,飛船開始漸漸由推進而變為滑行。飛船上的遙感設備現在已經全功率開啟,所有的信息都閃現在HUD上,但奧托不需要看,信息同時已經傳輸到他的處理器中。他仿佛就是這艘飛船,飛船看到了什麼,他就看到了什麼;飛船感到了什麼,他也感到了什麼;他想怎麼動,飛船就能怎麼動。
2500ft……1500ft……1000ft……探測船離目标地點越來越近。奧托已經降下發動機的功率,襟翼已經放到最大角度。但是他沒有找地方降落,而是重新開啟了反重力驅動。反重力驅動系統在自動不斷監測與地表的距離以及地面的重力情況,電磁渦旋靈活地随着距離設定高度的變化而變化其速度。飛船的速度越來越慢,然後在反重力驅動裝置與其他調整設備的作用下穩定在了目标地點。奧托設置引擎為地面慢車,收回襟翼。除了反重力驅動發出的特有嗡嗡脈沖聲,整艘飛船由内到外發出功率聲緩慢降低的聲音。
奧托不貿然放下起落闆直接降落地面是有理由的。通過資料以及剛剛的遙感,他猜測地面的情況可能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如果硬要選擇一個保證安全的地點會距離目标太遠,而且突發事件出現時又很難有足夠的時間撤離。選擇近距離到達目的地就得用這種辦法。反重力驅動的耗能還是十分可觀的,如果他這天都泡在這裡倒是沒問題,問題是這隻是他整條路線的六分之一。加上這裡無法預判的複雜情況,他的動作就得快。
他走到後方貨艙,将一條繩索一頭固定在艙壁上,打開地闆上的投放艙門,把繩索另一頭抛了出去。然後他重新檢查了懸浮滑闆上的能源儲備,确認能支持4小時後就将滑闆扣在身上順着那條繩索降出探測飛船。
剛剛出艙,奧托就感受到了山脈上比平原猛烈得多的狂風及低溫。地面上覆蓋着的厚厚無數粉塵随着狂風猛烈拍到他身上,他不由得擡頭看了一眼探測飛船,還好此時依然穩穩停在原地。奧托在空中啟動滑闆,發現幾乎放不下闆子,隻好重新扣回身上,吊在空中用自己的熱成像儀仔細觀察過地面,才謹慎地直接跳到地面上。
剛一落地,他就仿佛跳入雪地般,被那層灰黑色的浮土埋住了半條小腿。前方的巨大山體橫亘在他面前,剛剛升起的太陽投射下一片片陸離交錯的銳利光影。山頂的缺口不如風吹雨打後的圓滑平整,而是破碎崎岖、碩大醜陋,記錄着一天前的怒發沖冠。其中還有絲縷青煙自主火山口内一側以及山體側面緩緩上升,在山脈的狂風中彙成一片白茫霧氣籠罩山的另一側。滑坡、塌陷、斷裂、熔化的痕迹到處都是。就算距離山體這麼遠,不遠的地方還是有少許裂隙冒出還未降溫的熱氣,殘存的硫化物的特殊刺鼻氣味沖進了位于他額頭的氣體成分分析儀中。他一步步向山體推進,頭頂上方的雲結了又散,散了又結,變幻無窮,無法預測。此時的巨山似乎停息了怒火,除了周圍不斷降溫的熱岩塊和偶然的噴氣,就無更多活動的預兆。
奧托繞開那些看上去十分堅硬、但熱成像告訴他踩上去就可能陷進去的黑色岩塊,在一處峭壁前面停了下來。狂風依舊時作時息,夾着峭壁上的小碎石卷到他身上,與金屬敲擊出清脆聲響。他掃描過峭壁後,朝峭壁上方一處彈射出攀爬鈎,扯動穩固後,金屬腳前方與下方彈出抓地釘,開始登着峭壁一路往上攀爬。攀爬過程中免不了踩到一些不怎麼牢固的岩塊,細小的碎石朝下方滾去。他終于到達那個平台,收好攀爬鈎,再度對山體上方掃描,結果發現不适合再次垂直攀登。平台前方還有些路,他貼着滿是火山灰的山體沿着那個崎岖的窄道往前走去。海拔在不斷升高。等他到達目的地後,猛烈的陽光從東南方的高天映在山體上,把本就單調的岩石和火山灰映得白刺刺一片,如果是個人上去,過不了一會兒就會被晃得不行,稍稍閉上再睜開,所有的景色都會充滿暗紅色彩。
狂風越接近山頂越猛烈。即使是機器人,他也得稍稍降低重心,将攀爬釘固定在岩石中防止自己被突然的烈風吹下窄道。他在就近的山體收取了少量的火山灰樣本以供與雨水中的樣本比對,也取了一些岩塊,然後開始沿着原路返回。他順利回到探測船上,重新讓飛船起飛。掠過那個正在冒着青煙的破碎火山口邊緣,他通過飛船的眼睛看到底下塌陷的一片狼藉以及巨大火山口内還在不斷産生的熔岩穹丘,說明了它經曆了大噴發後沒有彈盡糧絕,還在蓄勢待發。
在他前往第二個地點的途中他不由得想到地球鎮。雖然通過探測船他依然能夠聯系上地球鎮,但他關閉了通訊,在ACNS中都失聯了。不知道人類會對他的不辭而别有什麼反應。
“阿萊茜絲?你看見他了嗎?”鎮長從監控室中走出來,看到已經打理好房子,準備把輪椅搖出去上課的女孩,問道。
“沒有,老迪。”阿萊茜絲說。“我要去上課了。”
“去吧,學習順利。”老人說。他感到一絲難以名狀的惱怒。
在早上沒有見到機器人慣常的身影後老人徑直去了監控室。他剛剛輸入完啟動密碼,突然旁邊出現一束光網,将他全身掃了一遍。老人不由得一愣。然後電腦徑直彈出一個全息投影信息。頭兩行隻是簡短地寫道:外出兩天,有所不便敬請原諒。底下的附件内是一長串公理号機器人船員的通訊代碼。顯然奧托這是把格蘭德前一天晚上說的“随時調用”項命令的責任直接推卸到鎮長一個人身上。見此格蘭德又驚訝又惱怒,這家夥不打一聲招呼就走的習慣居然死灰複燃,而且頭一次覺得,平時一直都老實照他說的辦事的奧托好像不怎麼服管了,這個想法讓老人皺起眉頭,好長時間都沒法放松。
格蘭德不由得思考這家夥能去哪裡要的了兩天。他出門上班後,無意間聽到旁邊的人在議論些什麼。内容則讓他大吃一驚。
“……出海……公理号……大洞……”
随後在他進一步追問下格蘭德得到了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早上人們出海後,有一艘帆船繞到了公理号旁邊,結果突然發現上面有個大洞——其實就是探測船泊區打開的巨大氣閘門。格蘭德随後找了機器人問那是什麼情況,機器人過去調查後給了他回應。然後他随便找了個管理通訊的機器人詢問奧托的位置,沒想到那個機器人也告訴他奧托目前離線,沒法聯系上。
【那條船沒法聯系公理号嗎?】鎮長追問。
【我試試。】通訊機器人如此回答,但不久後那個機器人就回應。【無法查找信号,無法連接。】
【他關了通訊?】格蘭德接着問。
【如果他在地球另一邊,就是開着通訊也無法聯絡。】機器人很快回應。【如果您願意,我可以每隔一小時進行重新連線嘗試,一旦聯系上可以立刻通知您。】
這家夥,昨天剛給下了三個命令今天就突然消失,還哪兒都找不到,甚至機器人都找不到,絕了這是。
【就照你說的做。】格蘭德發過去這一條信息。然後他進到了事務部大樓裡。他走過一個又一個樓道,有些警惕地瞥過樓道旁邊的岔路口,來到最後一個房間,剛打開大門,裡面所有人都到齊了,就差他了。
他們鎖好門,六個成員進入到位于大廳一角、半埋在牆中的逃生艙,他們互相檢查了逃生艙内有沒有被安裝什麼竊聽器或者微攝像頭,接着距離逃生艙艙口最近的一個人拉上了艙門,發出仿佛關冰箱的悶響。裡面立刻變得寂靜無比,隻有他們踩在地闆内襯上的輕微摩擦聲和各自若有所思的呼吸聲。所有人将目光投向第一個人,等待他發言。
“今天農業部新發來了報告。”第一發言者說。“從報告中可以發現這次的疫情與O區送來的玉米和造成疫情的病菌有着重要關聯。兩者都被人為篡改,并且導緻的結果是病菌能夠特異性感染送來的玉米。”
“警衛部門新接到兩起公理号船員機器人破壞案件,調查發現芯片被取走。機器人均無關鍵區域工作史。在監控辨認以及進出登記信息調取後,已經掌握嫌疑人信息。”第二發言人說。
“大區内工業複蘇按照計劃進行。”第三發言人說。
“我方就機器人芯片盜取向對方交涉,O區不予回應。”第四發言人說,“對方知悉大區開始全民教育,願意主動交換高階人才。”
“他們這段時間内都很安靜,沒有測試任何可能的武器的痕迹。”第五發言人說。“大區内也沒有發現可疑間諜。”
格蘭德神色嚴峻地聽着五個人的報告。然後思考了很久。随後他緩緩開口了。
“玉米和機器人的事情先對他們嚴正譴責。”格蘭德說,“今年的糧食無論收成如何對他們擡高價格,并且限制購買數量。同時我們這邊加緊工業複蘇,嚴查每一個進來交流的O區人。特别是新工廠和公理号,這次一定要派更多人馬過去監視,不許用機器人頂檔。一旦發現當擅離職守處理。”
其餘5個人聽完後也一直皺着眉頭思考格蘭德的話,很久沒有吭聲,然後互相看了一眼,用眼神互相确認各自認同格蘭德的主張。
“為了接下來的順利變革,”格蘭德接着說,“立法保護機器人,一旦發現大區内人員拆解在役機器人,不論任意理由,嚴懲不貸。”
“這個不現實。”第三發言人說。“某些關鍵部件目前沒法生産,需要機器人的零件。”
“必須這樣做。”格蘭德說,“必須争分奪秒提高大區内水平,趁他們還沒有開始不可控制的動作。這個絕對離不開機器人們的努力。”
所有人神色嚴峻,互相确認沒有疑惑後,格蘭德宣布了散會。
漢這天一早發現奧托離線了,本以為他在充電休眠,結果來到監控室,發現裡面竟然空無一人。他剛輸入完畢密碼,突然被旁邊的一束紅色光網罩在臉上。男孩和鎮長一樣被吓到了。紅色光束掃描完畢後,全息投影彈出來的是另一條信息。
緻漢:
今明兩天的學習内容如下。
……
本周日考核此内容。
奧托
男孩瞪着眼睛看着那一行比往常兩天多了一半的學習内容不由得感到壓力巨大。他一開始本以為是自己的智商不足以支撐這些知識,但在奧托面前他不想抱怨。後來好不容易去聽了幾次大課發現裡面的知識似乎都學過後,他嘗試着拿了一道題截住大課老師,想問問這是怎麼回事,結果老師拿過來看了半晌,皺起了眉頭。
“微積分?”這個老師銳利的眼睛掃了男孩一下。“隻有高階課堂才講這個,那個要經過考試才能上去聽。”
漢沒有答聲。
“我可以給你解答。”穿着教學袍的老師說,“但為什麼你會知道這個?”
“我……自學的。”漢想起奧托告誡他的話,如此回應老師。
身着深色教學袍的男子通過眼鏡盯着男孩好一陣子,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在全息投影上用手指寫出此題的解答。手指觸到投影光幕上,在藍色的光束中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似乎擦去了藍色光子,後方的黑色幕布加深了對比。漢在一旁看着解答,不知道老師知不知道奧托開小竈的事情。
漢一是一直都想進公理号裡進一步學習,但是奧托的考核一直都是一道大坎;二是課堂上的内容确實已經學過。聽過幾次課後,他對父母說自己去上課,實際上去了監控室内學習;對幾個報了課的哥們說,萬一點名有點到他,就幫他請假說是家裡農務忙。現在快到第二季收獲了,翹課的人實際上挺多的,這個理由讓管理教學的人也頭疼,但是又沒辦法反駁那些正在為自家孩子突然樂意幫忙而高興不已的農民們,隻好在剩下的人中盡力教學,反正到時候能通過考試的人并不多,就是那些孩子來了也未必能進得去。
但是漢明白如果沒有旁邊的機器人可以随時問,這些知識确實都很難搞懂,雖然他知道奧托似乎也不太會教人,不願意先主動講解基礎定義而是直接讓漢閱讀。但經過這麼久,他都快習慣用這種方式學習了。他歎了一口氣,仔細看過那些學習條目,癱坐在椅子裡,給哥們發了一條又得翹課的信息,開始學習。他不知道在4天後的周日奧托要考他什麼,壓根不敢翹掉這裡的學習。
他後來聽說奧托似乎把探測船弄走了,在那些字中遊蕩的時候他不由得擠出一點思維在想奧托能用探測船幹什麼。按照這機器人的性格,他不可能産生開小船出去回味太空滋味的浪漫想法,所以究竟是什麼讓他突然不辭而别是個很有趣的問題。
奧托一路在向西飛行。在位于落基山脈旁的小隕石坑降落、采樣後,他再度起飛朝向西伯利亞大隕石坑。等到他到達目的地時他知道地球鎮已經快步入傍晚了,但這裡依然是一片漆黑。從扒下來的衛星圖看,這個隕石坑直徑超過10公裡,中央錐清晰可見。西伯利亞的寒風不是白吹的,通過衛星他也知道這裡已經被厚厚的積雪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