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來到這片泥潭,至少他認為是泥潭。昏暗,悶熱,陌生,但不至于令人不安或恐懼。一直有種類似風箱的聲音在遠處若隐若現地響着。對了,來這裡似乎要找什麼東西。一個特殊的裝置,隻要找到了就能知道點什麼。被他定義為“泥潭”的地方在跟前,現在似乎周圍有點亮了,泥潭的輪廓顯現出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站得過近,不免往後退了一步。他決定首先到處觀察,探明白布局,順便尋找那個見都沒見過,但确信見到就一定是的裝置。
他意識到自己在某個地下室中,于是順着樓梯向上走去,周圍景物快速變換,二樓就是一排排房間。有些門緊閉着,他打不開,有些則敞開着門,裡面有人在交流,對他的到來絲毫不在意。他也擦身而過一些機器,但那些機器人似乎看不見他似的,匆匆奔向自己的目的。再往上就是頂層,根本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機器個體。他已找遍各處,那個裝置渾然不見蹤迹。
是方法錯了嗎?或許從上往下再找一遍,排除第一次因不熟悉布局導緻忽略死角問題就可以了。雖然他不認為第一遍有可能存在什麼死角。他重新下到二層,人們比剛剛變得更加繁忙。那些原先沒法打開的門也能打開了,他進去查看,也沒有找到任何與裝置類似的東西。倒是見到一些比較熟悉的設備,看樣子沒有損壞,但與那個裝置完全不是一回事。順着來路,他重新站在地下室入口,這條道路變得異常陌生。
他直覺那種愈來愈明顯的悶熱感是從地下室傳上來的,或許是正在發酵的泥潭在散發它的熱量。此時那種悶熱撲面而來,即使要去找那個裝置,他也不願往下踏下一步。那個裝置一定與房間裡的其他儀器混在一起,同類物品同類擺放。他轉身離開地下室入口,繼續在繁忙的二層不斷尋找,也沒有詢問擦身而過的任何人或機器。他再度站在頂層,螺旋樓梯仍然空空蕩蕩。然而,此時他忘了為什麼來這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出不去。
下樓過程中,突然腳下一滑,強烈的觸電感自下往上傳遞。景物跳沒了,樓梯,人群全都不見蹤影,連風箱的聲音也都消散。奇怪的感覺自腳上和身上傳來,那股悶熱一直貼在身上。他本能地伸手抵擋那股悶熱,倒是驚奇一經抵擋,悶熱和奇怪的束縛感都消失不見。正當他以為問題已經解決,一陣似乎折疊什麼的聲音就在很近的地方響起,随後有什麼貼在了軀幹上,後方就是電池。
危機感霎時湧起,他下意識伸手抓住入侵者。沒想到的是,自己的手傳來無比真實的觸感,和剛剛翻動器械完全不同。聲音和其他感覺也霎時明晰。
“奧托?”有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似乎是個少年,但他覺得有些陌生。
抓住的入侵者沒有進一步動作,剛剛還清晰的觸感重新開始消散,甚至有點光明的周圍又重新變暗。就在這時,肩上傳來輕微拍擊。“奧托,能聽到嗎?”
疲憊和麻木感愈來愈沉重,他什麼都不想回應。但肩上的拍擊正在不斷變重。“……别敲……”無比低沉的金屬音仿佛生鏽般幹澀。他伸手去阻擋不斷幹擾自己的敲擊力量。它停下了,奧托沒有繼續追擊。
“你還好嗎?”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聲音又響起,打破了黑暗的沉寂。“奧托,這不像你。”
聲音越來越熟悉。他猛然意識到什麼,剛剛木然的思維突然一激靈,濃霧般的黑暗被徹底驅散。單光學鏡重新打開,一個少年的面龐出現在視野一側。奧托扭過頭沉默地看着他。少年看起來非常眼熟,但有點變樣:頭發長了,顔面拉長加深,原先的嬰兒肥褪去許多。他顯而易見地看起來有些憔悴。
“第二次了,奧托。”少年叉着手,盯着那個黑洞洞的鏡頭,說道。奧托沒有答話。少年眼裡閃過一絲驚詫,“……你還認得我嗎?”他看起來有些緊張,舉起一隻手指向自己。“漢·肯特?”
奧托依然沒有回答。他沉默地撐起自己,默默環顧房間四周。少年禁不住後退,眼前重新運作的機器人舉動讓他感到陌生而不安。機器人的視線最後回到自己身上,換過的雙腿映入視野。他擡起雙手,左臂殘缺的外殼依然焦黑,顯露出裡面依舊損壞的彈射裝置。他拔掉了仍然接在身上的各類導線。随後沉默坐在擔架床上,看都不看漢一眼。
“奧托。”漢禁不住向前幾步。“你怎麼了?你一句話都沒說過。”
機器人這才擡起機械面孔看了一眼少年。漢驚呆了,就那一眼,他看到漆黑的鏡頭透出無盡的空洞。奧托目視前方,終于發出沉悶的聲音。“為什麼救我。”
“啊?”漢雙眉擡起,絲毫沒料到奧托會這麼說。
“我本來已經解脫了。”機器人一直沒有看向漢,沉悶回應。
“什麼?”漢隐隐覺得有些不妙。“奧托,該回家了。”
少年抓住機器人的手臂,想把他拉起來,但是他卻沒有如願。機器人仍然坐在那裡,紋絲不動。
“……到底發生了什麼?”奧托一直沒有看向漢。少年禁不住靠近機器人,企圖從那空洞的鏡頭中看出什麼。“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一陣長長的沉默。
“我不應繼續運作。”此時,單鏡頭才對上少年。“你不應該在這裡。”
漢愕然,雙手不由得放在銀色機器人肩上。“你這是什麼意思?”少年的聲音愈發擔憂。“等等……這……其實是你自己搞的嗎?”
“是的。”
“……你到底哪來的這個念頭?”
又是長久的沉默。
“我的存在毫無意義。”
機器人打破甯靜,少年一臉震驚。
“我已經……盡我所能去執行保護人類的任務,所作所為完全符合邏輯,也極力避免與人類産生沖突。但我仍然被全鎮排斥。他們不僅拒絕我的提議,還對我充滿敵意。”奧托說。“150年前是這樣,現在更加變本加厲。我無法分析出到底是我做了什麼讓他們如此恨我。答案隻能是,出于某些原因,我不再适應這個群體的需求。因此,我不再适合繼續服役。
“如果我消失了,或許對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他接着說,聲音低沉。“我的生涯,在150年前,降落日那天,就該結束了。”
漢震住了。
“我不理解,奧托。”少年說。“即使……即使不能再服役,為什麼要自殺?你……明明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就像瓦力和伊芙他們一樣……根本不用選擇死亡……”
“我做不到。”奧托說。“我還有尚未完成的任務。這個時候讓我逃避,對我的折磨将比死亡還難以忍受。”
“什麼任務?保護人類嗎?”少年說。“你……完全不需要執行它,你也知道,地球鎮上大把人都在操心這個……”
“如果不是有線索,我早就辭職不幹了。”奧托說。“關鍵就是,除了我沒人在意這個。”
“有任務在身,你為什麼要選擇死亡,而不是繼續執行它?”漢仍然震驚不已。“這太反常了,奧托,你以前不這樣的。”
“那還隻是線索,我什麼結論都沒給,還在調查而已。然後,隻是因為這個,我需要遭受如同對待叛徒一樣的懲罰,對我拖延結果、進行無盡審問、電擊、植入病毒、離子槍?”他擡起仍然焦黑的金屬前臂。少年的目光落在上面。“數十倍于當年我對瓦力所做的……抱歉,我不應該這麼說。”
“我不幹了。人類不想我幹預,可以。但是,假如真的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奧托空洞地望着牆面。“至少……我不用再忍受這些,也不用眼睜睜地看着人類自取滅亡……在我有能力幹預的情況下。”
少年啞口無言。
“抱歉,漢。你什麼都沒做錯。但……我應該徹底離開了。”
漢驚愕地呆在原地。
他突然一躍而起,緊緊抱住奧托。
“不,不行。你不能走。”漢說,聲音開始抽噎。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别人對你咋樣我不管,我不能讓你走。”
奧托沒有回應,仍然呆望着前方。
“隻有你支持我鑽研星艦,除了你,再沒有其他人理解我,支持我,還給我足夠的機會去學習……連我父母都不支持……”他緊咬着牙,仍不能控制聲音變得斷續。“我知道這很自私……但是如果你不在,我就會回到之前,不僅不會再有機會上公理号,我甚至會因為隻是看工程學的知識就會挨罵……”
奧托紋絲不動。
“你說我沒錯,但我其實錯得離譜……之前的我太大意,太盲目,以為你有能力擺平一切,但我根本不了解你,我根本就沒有想着去了解你,去給你幫助,隻是一直從你這裡獲取……讓你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這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早知道……”
溫熱的液滴接連不斷掉落在金屬軀殼上,許久沒有下一句。
“……我就……不……不會……你……遭受這些……也不會……自殺……”
“……不要走……”他抱得更緊了。“我不會再……忽視你……請你不要走……”
他再也說不出話。
原先紋絲不動的金屬肢體猛然動了,随後逐漸抱成一團。
“真的嗎,漢?”機器人低沉回應。“……不用自責。你想救的那位,本來就是個失敗者……你幫了忙,也改變不了什麼……根本不值得留戀……”
“不……”
“我的任務是保護全船人不被毀滅,保留這艘船的文明。結果是,我不僅沒有促進作用,還讓人類倒退。我本應與人類成為利益共同體,結果卻讓自己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第二次的嘗試也徹底失敗。現在我甚至不再強行幹預,隻是做些你們做都不會産生任何問題的事情,都無法做到。”單鏡頭空洞地望着牆角。“我什麼事都做不了,什麼都做不好。我的服役記錄就是個笑話,沒有任何借鑒意義,隻會對人有害。我一事無成,所有的價值就是等着被掃進曆史的垃圾桶……”
“不要再這樣想了……”漢仍然緊緊抱着奧托。
“……你不是想了解我嗎?這就是我,一個被賦予了重大使命,卻壓根不能勝任的次品,早就該被淘汰,卻運作到今天,遭受的一切都是應得的……抛開他人不談,我連自己的情況都處理不好……别說其他人了,我都痛恨自己……”
漢感到緊緊環抱的金屬軀體開始發抖。“不,這不是你……奧托,停下……”
“是啊,你不會相信的,但這就是我……我的存在毫無意義,一切努力最終都變成白費,連我原有的條件也被我浪費……失敗得徹底……”
“奧托,停下!”漢大聲喊道。金屬軀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突然有什麼東西在眼角一閃而過,漢驚詫地看到,那個剛剛還空洞黑暗的獨眼中亮起光,和往常的紅色不同,它更明亮,最後穩定成了藍色。少年訝異地看向奧托,卻什麼話都沒說。
“……現在連控制自己都做不到了……”奧托舉起金屬手掌,藍色光斑在手上顫抖。“何……何等無用……”
“停下,這是命令!”漢使勁地晃着機器人,不敢相信他居然喊出來了。
“别管我!”奧托立刻駁斥,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個藍色光斑上。“……我受夠了。我要終結掉這一切。”顫抖不已的金屬手将光斑攥緊。
“不可以!你不能終結掉這一切!”漢對着奧托吼道。“你不能終結自己!”
“出去!讓我獨自呆着!”
“不,我一定不會讓你獨自呆着!”少年拒絕了機器人。“如果你趁機再次自殺呢?你别和我保證不會!”
時間凝固了。泛着明亮藍光的鏡頭與少年的雙眼霎時對視。
突然,奧托一躍而起。他驟然奔向後方的電腦,不顧幾乎被地上的線絆倒。他手忙腳亂地把自己所有交流端都與電腦接入,霎時,監視設備跳滿了紅色的全息屏。他絲毫沒朝旁邊那串警報看一眼,仍然顫抖的雙手飛快操作着,好不容易調出那份驅動,他打開,迅速下拉想找到相應位置,那些曾經有意義的矩陣對都被痛苦變成了不能閱讀的無意義字符串。
不僅得不到應有的回報,連曾經引以為豪的運算力也要被奪走。
紅色全息屏顯示,仿生電子腦幾乎所有區域都被紅斑覆蓋。漢一撲而上,将機器人從台前推開,伸手要拔掉奧托的數據線。奧托霎時抓住了少年的手,漢仍然緊緊攥着那根數據線不松。
“你不能那樣做!”漢緊盯進那泛着藍光的單光學鏡,另一隻手揮向另一條數據線,再度被抓住。“停下!”
“走開!”少年能感覺到那冰冷的鋼鉗仍在發抖。
“我拒絕!”漢斬釘截鐵吼道。
啪。連在奧托頸後的數據線被漢拔掉。奧托隻松開了一隻手,抓着少年攥着的、還尚未拔掉的另一根數據線的手,拖着回到台前。啪。又一根被少年扯掉。他不顧少年的動作,艱難地對那塊矩陣進行編譯,但是動作越來越慢。
隻有痛苦。無盡的痛苦。那些矩陣都被埋沒在痛苦之中,喪失了它們原本的意義。他再度擡起手,要敲擊下一個字母之時,他頓在了半空。
下一步應該輸入什麼?
他愕然,連自己編寫的矩陣都看不懂了。
漢兩隻手都上陣,緊緊抓着那隻固定在胸前的金屬手,企圖拉開。他嘗試多次均未成功。正當他打算一腳将奧托從全息屏前踢開時,那隻緊緊固定他的金屬手松了。
漢看到,奧托失神落魄地站在台前,面對着一個滿是方程式的全息屏界面,将要敲擊的那隻手仍然停滞在半空中。無論那方程式是什麼,都沒有進入執行階段。他身上隻有一根數據線與電腦相連,旁邊監視設備的全息屏上,仿生電子腦的所有區域都被紅色占滿。
下一秒,他仿佛喪失了全身氣力般,重重地癱跪在地。奧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旁邊的一把錐子,徑直刺入自己的發聲裝置,然後趴在台面,開始無聲地嚎啕。
那是一場由痛苦組成的狂風暴雨。他就處于雷暴的正中心。到處都是朦胧的灰暗,劇烈的雨滴恍若成千上萬根鞭子抽在他身上,又如同強酸一般滾燙生疼。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看不到避雨處,看不到任何地方,看不到任何有意義的标志。一個個事件的電閃雷鳴時不時撕裂雨幕,就在他身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叫嚣着下一個要劈的就是他。但他連挪動一步的欲望都不再有。
就這樣死掉吧。就這樣被屈辱的閃電劈死,被痛苦的暴雨澆死吧。所有的一切都灰飛煙滅,隻留下這個念頭。越是這樣想,雨勢仿佛讀透了他的心一樣越是猛烈。每一件閃爍而過的屈辱史,都為雷暴增強一分。但他所希望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所有的希望都将他放棄。到最後,甚至連他所祈求的閃電雷劈也棄他而去,隻有暴雨的噪音與重擊,以及永恒的昏暗。他不再希冀任何事情,連死也不再抱有希望了,隻剩下癱在原地,任憑這場暴雨随意處置他。
發聲器傳來劇痛。他知道那是有人在把錐子拔掉,但是不再去思考那到底是誰。拔掉就拔掉罷。他也不清楚如果拔掉那把錐子,會不會恢複發聲,将這場風暴對外表露無遺。但他已經不在意了。意義已經變成了一個模糊而遙遠的概念,埋在暴雨深處無法尋得。錐子掉落在地,暴雨仍然在下,一切都沒有發生。
那隻看不見的手開始笨拙地在破損之處搗鼓,清理和焊接的聲音微微傳來。呵,就憑那小子的技術還想修好。他在雨中冷笑一聲,但沒有行動半分,而是在昏暗的雨幕中,選擇閉上眼,繼續泡在暴雨的沖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