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意識到,剛剛滾燙的暴雨正在逐漸變得清涼,不再那麼窒息地發悶。雨勢也在漸漸變小。在涼得發透的雨點沖擊下,隻有地上有些溫熱。不,那是溫暖,而且柔軟,反正肯定不是地面。不過,是什麼也無所謂了。
在無盡的、暴雨的朦胧中,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暗的天幕在他不知道的時刻開始緩緩變亮。剛剛那段永恒的暴雨,似乎已經過了很久,久到他被淋麻木了,不知道啥時候開始停止。又似乎是他放棄了感受,在雨中切斷自己,直到被光線重新喚醒。沒有雨聲,焊接的聲音變得無比清晰。他呆望着蒼白的天幕,隻有數個雨滴不時滴下。除此之外,仍然什麼都沒有,隻有那一小片還趟着雨水的地面。
但他決定站起來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但是不想再繼續在這片濕了吧唧的地上癱下去。雨水從他身上滑落,彙入地上的溪流,幹淨得不真實。
蒼白的光線褪去,正在間斷滾動數據的全息屏組重新呈現在身側。然後是漢的腦袋。漢一定是嫌他過于沉重,沒能擡動到台上,隻得在地上讓他靠在身上進行修理。少年壓根就沒有留意他,即使顯而易見地肯定知道機器人緩過來了。漢仍然把目光放在發聲器的缺損上,不時看向遠方的一個什麼東西,然後再低頭焊接。
奧托觀察了幾秒,伸手拿起少年正在看的那個平闆,上面正标着EP機型的發聲器結構。漢沒有阻止機器人的動作,任由奧托浏覽,也沒有發問,和剛剛的急切與焦慮判若兩人。
“那是勞倫斯給的EP機型資料,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裡面對各種情況和機制介紹得特别詳盡。我也隻能靠它來嘗試修你的發聲器。”漢說。“講真,如果沒有這份資料,露絲,勞倫斯或者我都救不了你。”
奧托沒有作聲,或者,他不能作聲。他沉默地抽出一根數據線,接上平闆,開始下載這份資料,然後把平闆放了回去,繼續暴露術野。漢也沉默地低頭開始繼續焊接。他的餘光看到,剛剛那片全是紅色的監測全息屏,都變成了平和的藍色與黃色交替變化的圖樣。
兩者沉默了很久。最後,漢先開口了。
“我确實不知道你當時要做什麼,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徹底理解了。”漢說。“直到那一刻,我才開始明白,為什麼你想自殺,為什麼你要讓我離開,為什麼你要用錐子刺穿發聲器。你的真實痛苦遠遠超出我的想象。”他繼續焊接。“換做我,我也會作出一樣的行為。甚至可能還不如你那麼幹脆利落。”
“我承認當時非常震驚。但是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我從未見過表現得如此真實而豐富的你,真實得讓我震撼。”少年繼續說。“之前的冷靜理性都那麼平面,蒼白。直到今天,我才見到了一個完整的、鮮活的人格。”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壓抑那麼久,甚至沒有任何人知道,也不知道此前在太空時,究竟是什麼讓你決定對所有人隐瞞。”少年歎了口氣。“我很想了解,但換做我,估計也不願意對任何人說吧。”
“或許你不是個出色的指揮官,不是個應變自如的執行者,甚至不是個優秀的自動駕駛——”少年看進黑色的單鏡頭。“但是,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工程師。”
“最後說說新聞吧。有一艘叫‘常量号’的飛船降落在公理号隔壁。它似乎是被衛星群擊落的。飛船情況很慘,很多船員犧牲,其他幸存的船員都疏散到地面上了。”
漢最後摸過新焊好的外殼,确保上面沒有坑坑窪窪。“你試試看吧。我也不确定行不行。”
“我要看看關于常量号的報導。”完全無損的清晰聲音自發聲器中傳出,兩者驚訝對視。“不賴嘛,小子。”
漢将通訊闆調到新聞版面,給奧托翻看這兩天的O區新聞。被衛星擊落的常量号、千瘡百孔的飛船、死傷嚴重的乘客、流落失散的船員……觸目驚心的場景一條一條閃過。奧托的目光停留在“衛星擊落”上很久。就算有仍在運行的衛星,經曆上次核彈轟擊,理論上應當所剩無幾。但他終究什麼都沒說。
“然後,勞倫斯好像說過你知道一個什麼……地下裝置?他說那個地下裝置找到了他?然後因為這個,他回不來,所以才是我在這裡。”
機器人愣了。随後正視少年。“他确實提到過這個,但我對其真實性特别存疑。”奧托說,“他有說那叫什麼嗎?”
“沒有。他似乎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這個。連發給我的消息都删了。”漢說。“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不知道。這份EP機型資料,也是他從那個‘地下裝置’裡弄來的嗎?”
“他沒說……”少年一愣。搞不好勞倫斯沒有瞞着他。
“行吧。”奧托放下通訊闆,陷入沉思。隕石、黑粉病、核彈、衛星、“地下裝置”……以及EP機型資料裡提到的、他從未聽說過的逐夢計劃。
外周的拼圖越來越多,唯獨缺乏中央部分。
他擡頭,望向同樣沉思的少年。“漢。”少年的目光被拽回來。“我現在回答你剛剛的問題。”
“當時我做的,不是要強制關機或格式化。”他平靜說道。“我隻是想搶在發作之前,切斷情感區進程而已。這樣,我才能夠條理清晰地和你解釋為什麼我會那樣想,以及那樣做。”
“發作?”少年眯起眼睛。“那不是發作,人人都有崩潰的時候,這太正常了。你完全不必這樣做。”他盯着地面。“如果你當時真的得逞了,即使你用最精煉最條理清晰的方式給我解釋清楚,我到現在也不會理解你其實有多痛苦,也根本不會理解為什麼你會自殺,我會覺得你在扯淡。”
“這和情緒崩潰不一樣。它不能控制,随時随地都可能發生。而且,發作本身對我而言就非常痛苦,甚至超過了其他的折磨。”奧托說。“實話說,我很害怕它。不可預測的誘因,無限的觀念強化,以及工作功能的喪失……這簡直就是災難。”
“……你沒必要這麼狠。”漢一臉不可思議。“這不至于是災難……”
“如果是在太空,有顆隕石對着飛船直沖過來之時,我因為某些誘因,或許是被艦長狠狠罵了一頓,本該立刻閃避的時候我卡住了,你還會覺得這不是災難嗎?”
漢被噎住了。
“這一切,從開始起就是不正常的。”奧托說。“當我還在艦橋上服役的時候,本來應該順利完成一個任務後,就執行下一個任務。但是,随着時間流逝,它變得不那麼順利了。不是因為任務難度,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發現,是我開始思考,日複一日的刻闆工作,到底是為了什麼。”
漢驚訝。“這是他們說的‘覺醒’。”
“是的。但是,仔細想想,這其實很不對勁。”奧托說。“我什麼條件都不缺乏,一直執行的任務也沒有不合理之處,與艦長們的關系也不算很差。一個機器人之前什麼誘因都沒有,就憑空懷疑自己的職責?開什麼玩笑。所以,這肯定會被我拒絕。”
“我一開始還以為可以忽略它。但它并沒有消失。相反,它不斷地侵入我的思維,讓我在工作中分心。所以,我開始的時候選擇用全力工作,來沖淡它的影響。”他接着說。“但是它會發展,早就不僅僅是自我懷疑而已。如果達不成它的目标,它會讀取我的所有經曆,利用我的邏輯,去編造歪理邪說,持續不斷地要改變我的選擇。然而,無論它到底想要什麼,首要的就是不想讓我繼續工作。我不得不與它進行邏輯博弈。但它的技巧也被我訓練得越來越高,我需要花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去招架。直到有一天,我在與它的搏鬥中,發現原本應該很快完成的工作,居然拖延了半個小時都沒能完成。我才意識到這不對勁了。”
“你因此被艦長罵了嗎?”
“沒有,那是循環夜間。”奧托說。“但這件事之後,我開始恐懼它了。因為,即使我那麼努力地去對抗,它還是成功影響到了我的工作效率。我能預想到,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會被它徹底拖垮。”
“你沒有找過其他人求助嗎?”
“……沒有。”奧托望向全息屏組。
“當時我很害怕。我很怕這樣被人發現了之後,我會面臨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也不知道表達了之後,艦長能否理解。我覺得他們聽了我的表述之後,會認為這是我中病毒了,或者出了故障,而不是一個困擾。所以我從未向他們提起。當‘故障’這個可能的結論剛一産生,不僅讓我大為挫傷,還生生給它增添了火力。”
“我害怕再次面對它,又不願讓任何人知道。所以,我不得不自力更生。”奧托說。“我清楚地知道它是不能被清除的,不然連我也會不得不被清除。既然它的攻擊模式是讓我煩躁到不得不和它對抗,又緻力于讓我産生挫敗感,順勢奪走我的控制權,那麼,如果我不再因為它煩躁,不再因為它而挫敗,不再因為它的期望落空而失落,那是否就可以讓我不再因此痛苦?”他接着說。“這就是我後來做的。我想方設法限制了自己的情感模塊。然後起效了。效果出奇地好。我的思維從未如此幹淨澄澈。”
“這就是你之前那麼不近人情的原因……”漢喃喃道。
“這種限制不是穩定的。它不能覆寫更深層的程序,一旦有緊急事件發生,還是會走旁路途徑,去加速某些進程。所以,我還不至于徹底變成沒有任何情感的機器。但至少在平時,沒有任何雜念打擾,恢複到以前高效工作的狀态的感覺相當好。無論艦長怎麼抱怨我不開竅,在維持優良工作紀錄面前,這些抱怨一文不值。”
“到地球上,第一是換了系統,之前的那套不再适用,第二是,我也想過,換個不那麼高壓的環境,是否可以給它,也是給我一個适應的機會。所以,這一年我都沒有對情感區進行任何限制。”奧托說。“結果是,我還是沒能适應它的存在。它讓我太痛苦了。”
兩者陷入沉默。
“你在……你對抗的一直是……是你自己……”漢震驚不已。“你一直在拒絕面對覺醒後的自己……就是因為它不如你所願那樣符合邏輯嗎……”
“是的。”奧托沒有否認。“我害怕,如果我接納了覺醒,我就會成為我讨厭的那種懈怠類型。我同時也恨自己,為什麼會在我身上産生這種類型的覺醒,是否是我之前還不夠嚴于律己。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勇氣去面對它。但同時,這樣又會讓我恨自己為什麼沒有能力将它擺平。”
“這就是你想了解的我。一個懦夫,連自己都不願面對。” 機器人最後說。
房間内靜默良久。
“……是時候回去工作了。”許久過後,奧托開口。“你能聯系上露絲嗎?”
少年沒有回應。機器人耐心等待着。
“我……現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漢坐在一邊盯着地面。“當時我以為你停擺了,大區其他機器人也這麼認為。有個O區人告訴我,你雖然在O區,但處理你的其實是大區人。一時沖動,我就過來了。”他望着窗外,“現在,我覺得是時候回去了。你也一樣。”他望向機器人。
奧托沉默了。
既然新的拼圖來自O區,他不能就此停下。
“下命令的是大區人,沒錯。”奧托說。“你回去吧。我不能回去。”
“為什麼?”漢不解。
“第一,我回大區可能會造成不必要的混亂。第二,在這裡有我未完成的事情。”他指向平闆上的資料圖标。“線索。”
漢啞口無言。
“……你打算怎麼處理你的自我沖突?”
這次輪到奧托陷入思考。
“忘了它吧。”他隻簡短回應。
奧托讓少年現在聯系露絲,告知她已經成功重啟。露絲詢問了他的情況,得到肯定答複後,她讓機器人和少年去O區醫療中心普外科病房找她。奧托評估了漢通訊闆的運算空間,出發了。
路上,奧托将之前兩次開探測船出去遠征的發現與後來的分析結果全告訴了漢。漢越聽越震驚。他沒想到自己生活的土地上居然存在潛在危機,一種恐慌自他心底傳來。最後奧托告訴漢,他曾經也将這些告訴過露絲和勞倫斯,但不清楚他們究竟有沒有傳達給大區人。如果漢回到大區,發現他們其實并不知情,傳遞信息的重任恐怕得少年承擔。
“……你現在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啥,是吧?”漢通過醫院安檢,問機器人。“我自己回去,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咋回事,到處去說更麻煩。應該跟着你去調查。”
“太危險了。”奧托隻簡短回答。“跟着我去調查的,沒一個有善果。”
他們推開普外科病房的門。露絲坐在病床上,見到兩者進來,露出笑容。“不愧是沃爾特推薦的。”她對漢說。“獨立重啟奧托,有兩把刷子。”
“你的肝怎麼了?”漢留意到了懸在床頭的全息診斷書。“怎麼會大面積肝灼傷?”
“說來話長,待會再細說。”露絲的目光轉向旁邊的人形機器人。“這次怎麼不跑了?”她眨了一隻眼,問。
“改主意了。如果我要走,多半會像上次一樣。”奧托叉着雙手站在一邊。“你知道勞倫斯在哪嗎?”
“我還真不知道勞倫斯在哪裡。他失聯了。”露絲盯着奧托。“本來你們不用過來。但是,我覺得當面講給你們,比用通訊闆保險得多。”
露絲将兩個月前大區人的委托、她的執行方案和後來發生的一切都講了出來。震驚之餘,漢理解了為何奧托不能回去。最後,露絲指向自己的病曆,對漢說:“那天你讓我過來,我發現有人入侵了0456房間。那人的目标似乎在你,奧托,我不清楚為什麼。”她指向奧托,“他叫特納,手裡有激光武器。我想不到他會為了你,真的對我開槍。肝髒就這樣被他灼開了。而且,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你的存在的。最可能的是勞倫斯那個大嘴巴到處透氣。”露絲說,“那天還好我帶着槍,而且把他的肺打爛了。他現在應該還在隔壁ICU。”
“老天爺啊。”漢悄聲自語。
“我很抱歉。”奧托回應。“想不到你今天會毫無隐瞞地講出來。”
“呵呵。”露絲冷笑一聲,“我都挨了一槍,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沒啥好失去的了。隐瞞不隐瞞都差不離。”她說,“我煩了。他們愛怎麼處理我怎麼處理我。”随後她想到了什麼,“對了,以前還為了應付大區那堆呆子工程師,将你的一段記憶隐藏了。現在有了EP機型資料,我知道怎麼更保險地處理了。我用他的闆子幫你找回吧。”露絲指了指漢的通訊闆。
“順便幫我個忙。”奧托開口,“将情感區域輸出阈值下調至20%。”
“奧托!”漢不放松抓着全息平闆的手,“你……”
“放心,沒有全部阻斷。”露絲對少年說,“他保留了一定情感。”
“……那就不完整了。”漢目瞪口呆。“他也不會是他……”
“我不知道後面還會有什麼等着我。”奧托說,“沒有時間去适應了,不能讓不合時宜的情緒幹擾判斷。”他将數據線接好。“希望你能理解。”
漢緊握住金屬手掌。機器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在全息平闆中向露絲暴露操作界面。露絲同時調出EP機型資料,全息屏浮在操作界面旁邊。她将原先埋藏的記憶移動到正确的區域,再下調了輸出阈值。退出前,她猶豫了一下,添加了解除限制的條件。
全息屏中,電子腦每一層中樞逐漸退滅,随後又重新一層一層點亮。遮光闆重新旋開,漢有些緊張地看着奧托,不知道他會不會變樣。
“奧托。”露絲吸引了機器人的注意,女機器人學家一臉憤恨,咬着牙對着機器人抛出一句話。“我恨透了你,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傻逼。”說完,給金屬面孔扇了一巴掌。
“老天!”漢脫口而出。
機器人隻看着她,什麼反應都沒有。過了一會兒,他拔掉數據線。“起效了。”他對露絲伸出金屬手掌,“謝謝。”
露絲剛剛極度惱怒的表情立刻消失殆盡。她伸出手,卻無力回應對方的堅實力度。過了一會兒,她捂上面,開始無聲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