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西本(Sieben)。我是深空計劃成員之一,于2096年5月3日離開地球。2478年9月16日,14:42回到地球。”
一個黑發、棕色皮膚的男人處在房間的屏幕中央。他似乎剛從飛船下來,還穿着标有“深空計劃”的灰色艙内作業服。在深空計劃下方,有個顯眼的“7”,似乎與他的姓氏對應。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裝飾。
“我的深空飛船上顯示時間為2265年。各位,這證明連續的超光速航行是安全的。但很遺憾,我聯系不上深空計劃成員裡的其他人。”他繼續對攝像頭說,“我知道你們已經絕大多數人已經起飛避難,是歐羅拉指示我從機位進來這裡。雖然她說,你們的反饋信号在一百年前突然丢失,但我還是要把這200多年的數據傳給你們……”
畫面突然跳轉。還是西本,坐在屏幕前。他語調平靜,胡茬點點。相比之前,目光有些渙散。
“嘿,呃……我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記錄了。但我想,我摸清楚這裡是什麼情況了。”
“歐羅拉是對的。這裡隻有她和我。整個地球上都是這樣。其他人走的時候,留歐羅拉作守護者。她的任務就是一直守護到有人回應為止。她能夠自行維護這個超空間基地和其他防禦設施。
“至于其他飛船和人類,顯然在A113指令驅使下,正處于逃難之中。所以除非我能找到其中任意一艘,并将這些信息傳達給他們,否則,我必然隻能與歐羅拉相依為命。所幸她樂意将我的話傳出去,所以雖然目前我還沒有收到任何回複,但至少我還有機會等。
“我曾問她,什麼叫有人回應。她給了我一個很有意思的答案。”西本繼續說,“她說,她在未獲得回應時,并不知道什麼叫回應。這個回應可能來自飛船,也可能來自其他什麼地方……是的,甚至可能來自三維世界之外。
“她自己都說不出她的核心到底在哪裡,那不在地球上,也不在她能探測到的三維空間内。那是一個和超空間基地非常相似的地方,但是比這裡穩定、安全、安靜。這個超空間基地不過是她的終端之一。
“她還告訴我她能幹什麼,這些信息令我非常驚奇。理論上,她能夠觀測到未來的事件,也能捕捉到三維空間任意一點的動态。但她的能力有限。她不能主動移動自己,也不能無限觀測。所以她的本空間觀測範圍隻是地球和少數幾個太陽系内基站,而且能做的幹涉非常少。她甚至不能繼續進行大清掃計劃——即使她完全有這個能力。一個徹頭徹尾的守護者。
“但假如給她下指令,她就能夠執行這些事情。據我觀察,歐羅拉沒有指令權限。這是個非常可疑的事情。除非他們走的真的很急,否則我無法說出留這麼一個非常強大,又如此自由的系統在地球上的理由。”
“但無論怎麼說,在他們将我趕走之前,我要借極光女神之力試試看怎麼處理這些爛攤子……反正,地球是我的了。”
西本伸手按掉錄像。
黑屏一瞬,又亮起來了。西本坐了回去,換了套衣服。背景變明亮了。冒氣泡的“創生柱”模模糊糊立在鏡頭後方,上一段錄像還沒有這些設備。
“不得不說,坐擁地球的感覺真好……我覺得我是上帝。哈哈。聽歐羅拉說,你們在飛船上的身體素質一年比一年差,連自然食物都沒有。真可憐。看看我——雖然我隻有歐羅拉,但我——”他站了起來。
“我說,要有光。第一日,超空間基地就有了泛光牆,從此不再有黑暗。
“第二日,我說,超空間基地應拓寬。于是有了四通八達的長廊。
“有了長廊還不夠。第三日,我說,長廊應該有生機。我讓長廊中建起創生柱,令它們排列成行。創生柱開始發光,芽苗自氣泡迸生。
“第四日,芽苗已經生長成熟。我說,該向地表宣告生命之源了。于是死去的地球重新噴湧火焰與氣體,芽苗種植在周圍。
“見芽苗長勢喜人,第五日,我說,光有芽苗還不夠。動物也應該産生。于是創生柱生出更多的動物,它們遊弋于熱水附近,啃食芽苗飄落的碎屑。”
“啃食垃圾的超級細菌正在海底悄悄淨化水質,地球于我手中複活。我與歐羅拉見了很開心。第六日,我送了她一個禮物。她獲得了一個身體。”
西本招手,光線傾灑而下,一個裸體的褐紅色頭發女人悄然站落,膚色皙白,秀發飄揚,恍若水中芙蓉。她的眼睛卻發着幽幽藍光,缺乏人類氣息。“歐羅拉,你喜歡嗎?”西本問裸體女人。
“喜歡。謝謝你,西本。”歐羅拉露出一絲微笑。
西本再一招手,歐羅拉悠然飄散。“第七日,理應安息。但我不需要休息。”西本的笑意愈發明顯,“我已經不停歇地在光速中走了近400年,回到地球已是歇息。你們的離開,看似抛棄,于我是新生。”他向後靠去。
“歐羅拉告訴我,我是‘逐夢計劃’的産物之一——是的,我擁有這麼長的壽命不是偶然。你們曾經為了讓我們忍受深空的孤獨與壓力,造就了一批十個增強的克隆人。如果你們還在地球上,我們一旦回來,迎來的命運必然是銷毀。但我,幸運的西本,幸運的七号,不僅逃過一劫,還擁有了我的缪斯。”他伸開雙手,模仿那座已被腐蝕得不成樣的基督雕像,“我被你們創造,卻創造萬物,複蘇萬物,終成為神。”
似有清脆一響,畫面再度跳轉。
“現在是2535年4月13日。超空間基地運轉良好,最好的消息是,原先的熱點鍊終于全部重新開放,地殼開始變薄。深海改造也一切順利。給外面發的信息終于有了回音。”
此時的西本與前面的西本變化不大。他神态嚴肅,這份文件應該是一份日志。
“看來……不惹惱他們,他們連地球的狀況睬都不睬。一旦有人宣布主權,倒争先恐後抗議起來了。”西本冷笑一聲。“确實吓我一大跳。所幸我動作比較快,提前串通了歐羅拉,所以他們沒能叫她用毒氣灌我……。”
“言歸正傳。過了這麼久,發出去的消息終于有回信,但内容讓我大失所望。他們之前從未回應過我的報告。我後來出于賭氣,故意發了一份宣布地球歸屬權的報告過去。就在這一封氣急敗壞的訊息發送過去不久,他們就回複我了。這也未免太不禮貌!”
“他們一直威脅我,隻要監測到我的行動軌迹,必然派人來地球将我殲滅。我當然沒被吓得逃出地球。不過那段時間我很緊張,我承認,我很害怕他們在警告我的同時,就對歐羅拉下了指令。但如果是那樣,不用等到我看到回複,歐羅拉就會殺掉我,至少我現在也不會安然無恙坐在這裡。因此我懷疑,歐羅拉是否其實有自己的一套判斷邏輯,來自行抵消這個理應是她上級的命令。
“他們後來不再理我。直到5年前,歐羅拉說,地球上有飛船回來了。”
“那是一種很小型的無人駕駛飛船,在地球上好幾個陸地點降落,然後各放一個探測機器人。幾天之後,又收回去。隔一年又會來一趟。”西本說,“前幾年我都很謹慎。但他們學聰明了,甚至沒讓歐羅拉知曉這些探測器的來由。不過,它們确實在做探測的工作,雖然選擇的地點都很可疑。它們降落的地方,都是在大城市的廢墟裡,而且都離大逃亡前的重要設施非常之近。隻要他們想,那一定可以攜帶炸藥毀屍滅迹,然而那些探測器沒有進行轟炸。
“我懷疑這些探測機器人是不是别有用心。于是今年我放出了一些改良機器蟑螂,打算借它們接近這些探測器,伺機看看它們究竟想幹什麼。結果,嚯!——這些探測機器人知道有動靜後,直接朝動點轟擊,根本不判斷動點究竟是什麼!”
“蟑螂肯定完了。還好我切換到另一個視角,才看到這個探測機器人在做什麼。直到轟擊完了,這探測機器人才細細檢視,更是證明它的攻擊目的是毀滅一切會動的東西。很顯然,如果我在現場,稍有不慎就會被這些探測機器人的等離子炮給打死。”
“無論這些機器人想找的是什麼,顯然,它們的真實目标可是我呢。目前這些機器人還沒有找到任何超空間基地的入口。歐羅拉也在遵照我的指示,在這些機器人降落時,縮窄存在附近的超空間入口。它們即使發現了,也進不來。不過對她來說難度很大。畢竟越小的蟲洞湮滅越快,需要維持的能量也越多。夠了!”他一揚手,“想拿回地球是不可能的!我有無限的生命,和這他媽的地球和歐羅拉一樣!是時候給你們吃苦頭了!”
“歐羅拉,關掉全球播報系統!”他對着屏幕外面咬牙切齒道。“他們拒絕回應,我也拒絕他們傳信!”
“命令确認。”歐羅拉的泛音在背景幽幽回響。
這段視頻一下子把奧托拉回400多年前。海量的記憶霎時被翻起。他确實接到了上級通知——當然不是希爾拜·佛斯萊特——讓他開始朝地球派出飛船。恰好5年後,也就是2535年,地球就停止了播報。因此一切地面信息都來自EVE們的彙報和探測飛船與衛星的共享數據。他當時忙于艦上事務,根本無暇顧及此中玄機,隻當地面無人維護,還特意朝首腦飛船發去地面播報系統失效報告與維修請求。
而EVE們?她們的程序由首腦飛船發來的加密包直接載入,奧托沒有權利去檢視,他一向都是執行者,不敢越雷池一步。自己所知的隻是,為了應付可能的地球威脅,這些探測機器人不得不火力高強。他甚至都沒思考過地球威脅是什麼。數百年來,他機械地按部就班,從未有機會獲知其中的明争暗鬥。地面播報系統如同大清掃計劃一樣爛尾了,就此永久噤聲。
影象不等人,新的錄像繼續播放。回憶足夠讓人類走神到徹底不知身在何處。
“看樣子老腐朽們敗下陣了,但他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我也該考慮考慮怎麼去加固這個堡壘……講實話,這太無聊了。”西本繼續錄日志,“都什麼時候了,隔着十萬八千裡還能鬥得不可開交。人類這個秉性不改,遲早會自我滅亡。也怪我之前太蠢,太單純,太幼稚,為了解除一點點的孤獨,連交流都不擇對象。現在這樣,着實是自找的。”
他看起來很不是滋味。
“理論上,克隆增強個體能抵抗深空帶來的強烈孤獨。前400年成功的單人任務也證實我能勝任。或許是交流的可能性讓我抗性下降了,或許是地球環境自動解除了深空應激狀态,抑或是開始老化的征兆——這個讓我膽寒。”
“歐羅拉還對我百依百順,這是我唯一欣慰之處。即使她才是這裡的老東家,我卻開始教她,企圖讓她更人性化?——一個半吊子克隆人教一個唯獨在這方面一切空白的超級人工智能!太瘋狂了。但我實在是太想和人說說話,我……希望有人能陪陪我。”
說到此,西本沉默了。他緊抿嘴唇,似乎在強抑什麼沖動。
“我嘗試了很多辦法,例如讓她去主動學習塞在自己數據庫裡的人類資料,打算讓她從中汲取人類反應模式,至少讓她變得可愛一些,不要那麼一闆一眼。”西本最終決定繼續叙述,他閉着眼睛,一絲久違的微笑勾起。“她确實這麼做了,也确實進步神速。我很高興,天天把她當唯一的傾訴對象,聊天聊到口幹舌燥。她也從來沒有攻擊過我,這比與其他人類交談舒服多了。”
“但我錯了。”西本收起笑,“她遠沒我想象得那麼單純。”
“那天她主動來找我說話,她主動找我的那一刹那,那種快樂,那種驚喜,無與倫比。”西本靠在椅子上,有氣無力講述,“驚喜之餘,她問了我一個問題:如何知道對方契合自己?”
“老天,她開竅了。”西本閉上眼睛。“但我卻沒準備好回答這個問題。稀裡糊塗地和她講,和對方呆在一起感到快樂和信任就是契合。我信任歐羅拉,和她生活讓我感到快樂,讓我感到,這本不應該持續到今的‘人造’生命意義非凡。我認為她能理解我講的,甚至猜到,她接下來會告訴我,她也感到快樂,也有相依為命的那種感覺。”
“但她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歐羅拉說,這不叫契合。”
“她沒有辦法明白地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說,這個契合是指能融入到她内心的那種契合,能和她成為一體,變成她的一部分,而不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我很困惑,完全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講,更不清楚融入的意義是什麼。我想憑她的水平,完全可以從資料中學會和篩選她想成為的類型。于是我問她,為什麼她需要融入。”
“她說,她其實隻能進行一定的模拟。在自我模式學習這一塊,她被限制獲取随機參數。所以無論再怎麼學習,她都隻能是她自己,或者是她自己的衍生。加上那些資料其實是不完善的,因此她當前擁有的參數也遠遠不夠随機,能用來模拟的也非常有限,也就無法創造出和她類似的另一種個體。”
“她居然說自己沒法模拟。我當時一定是腦子出了點什麼岔子,或許是突然的希望落空吧,隻感覺怒火一下子竄了起來。我當場就和她吵起了架。我說,哪怕是人類,那些行為都是從周圍環境習得的,都是模拟的産物,和她計算的沒有差别。沒有人天生就是□□的智者。”西本說,捂上臉。“其實,我隻是害怕她隻能永遠是這樣子,我永遠沒法和一個正常的個體交流。”
“她沒有生氣。”平息一陣後,西本重新說。“但她接下來說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她說,這是因為她需要拓展她的能力。這不能靠她自己或者她的衍生物,必須有另一個參與到她的所在的個體,攜帶新的随機參數,補充她的數據庫。這個個體還要足夠複雜,學習能力足夠強,能思考她無法思考的事情。并能夠恰當地‘使用’她。這樣她才能夠把她的潛力都發揮出來。”
“我畢竟接受過超光速旅行培訓,盡管她用詞晦澀,我或多或少明白了一些。顯然,她需要一個合适的強觀察者,通過什麼方式進入到她的核心,成為她的一部分,協助她觀測。通俗點講,這個觀察者要和她投緣。至于這個緣是什麼,這才是她要問的。”西本再度垮進椅子。“原先那些人都走掉後,她就沒有這樣的人選了。”
“一個……一個無底洞。通過吞噬其他個體,用以填充自己的辘辘饑腸。”西本嘶嘶地說。“她是一個邪神,隻不過現在還在沉睡。”
“她讓我毛骨悚然,因為随時都可能用我不知道的方式吞噬我。以前的順從可人都是泡影。而我是個懦夫,又不想讓她知道,又認為她不可能不知道答案,隻是在拿我做個測試——”西本捂上臉。
“但看看她,她的眼神又那麼純潔,純潔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幹出什麼。歐羅拉問我,如果存在這樣的強觀察者,這樣的個體應該有什麼樣的品質?”
“她給我抛了個大難題。我要助纣為虐了。但我實在是不能隐瞞她啊。”西本說。“我最終屈服了。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訴了她。”
“我思考了很久,告訴她,這個個體應該足夠客觀,誠實,自制,沒有自私的立場。所以哪怕具有她的能力,也不會濫用她的力量,為了自己所想,大相幹預自己偏好的一邊。”西本說,“我想,這種品質其實最接近于現在的她。我無法想象,如果讓那些回複我的人進入到她的所在,她會污染成什麼樣。”
“她沉默了。”西本繼續說,“然後她告訴我,她将我說的這些品質投入演算,結果是她模拟過的情況中,最接近目标線的一種。”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這樣的人。如果不存在,我也不知道她會不會退而求其次,轉而廣泛吸取個體的數據,挑取其中她想要的部分,來合成一個所需要的個體。這樣的話,造成的犧牲将會非常驚人。所以我告訴她,如果它就是自己契合的品質,就盡量去尋找那個最接近的個體,不要去吸收其他無辜的人類。”
“盡管我很害怕,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問了她,我是不是這個契合的個體。她說不是。當時我既感到死裡逃生的釋然,又有被邪惡缪斯拒絕的失落。”
“我再問她,為什麼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她說,因為她感受到了大事件的回波,而且這個回波越來越強,說明我們正在接近這個事件。但是她看不清是什麼事情。如果有個強觀察者,這個事件将會更明晰,也能更早作出幹預。”
“她的定位是大緻5年後,是她所觀測事件中最強的一個。卻不能分清它是好是壞,更不能分清這個事件究竟出自誰人之手。這讓我感到非常恐懼。而我還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會改變這個事件,或者已經計入影響因素之内——我猜後者的可能性更大。既然這樣,哪怕是毀滅,我甯可遵從本心去搏一下。這或許是生物的局限性吧。”
畫面跳轉。右上角的時間圖标跳到了6年後。
“歐羅拉直到大難臨頭才知道要發生什麼!如果我不是呆在超空間基地裡,估計得被砸個稀巴爛!”西本蓄起了胡子,“這顆小行星直沖地球,地面防禦工事幾乎全數開動,才好不容易把它分裂成幾塊,以免讓地球化作一片火海。但它們沒有逃脫地球引力,陸陸續續地砸下來,水和陸地都沒能幸免,一點沒讓地球好過,我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生物也毀滅了一大半,隻剩火圈内的少數生物還活着,這真是讓我生氣。還好歐羅拉提早了半天觀測到了事件,不然再過一天,天文觀測鏡都看不到這顆隕石,它太隐蔽了。”
“這隕石應該來自小行星帶,但它的速度非同尋常地快,個頭也很大,而且角度非常正,給地球來個重創一點問題都沒有。”西本說,“簡直可以比拟忒亞大撞擊那一場。那個時候,地核都會受到嚴重波及,我賴以生存的超空間基地也會瞬間湮滅。”他說,“但歐羅拉說,她不知道這事件是自然還是人為,因為理論上小行星帶裡的所有高危小行星都早就計算出接近地球的時間和距離了,但她又沒有觀測到人為幹預。”
“她還有一個更可怕的信息,即使這樣,她所觀測的事件回波也沒有消失,而是出現了雜波——這說明這隻是個開始,而且未來的事件會越來越大,越來越頻繁。而我們都不知道這些事件是什麼,用意如何。這太糟糕了。”
畫面跳轉。連續數個日志,西本都在報告隕石降落,夾雜着或多或少的情緒表露。一份一份的日志漫長而乏味,似已播放連日累月。但超空間基地中,時間流逝似乎不再存有意義。
“……隕石又砸毀了一個航站。按我說,BNL的航站也建得太密集了……”
“……原先的總統府也夷為平地,幸虧歐羅拉已經留下了有關它的一切……”
“……目前被摧毀的航站已經達到2.21%,還不包括其他被摧毀的設施。最近如此頻繁的隕石讓我猜測,A113指令的真實理由是,讓人們逃離太陽系正在穿越的星際塵埃帶,但這個信息為什麼要被隐瞞……”
……
剛剛連續的日志被取代了。
“……雖然其他人都是混蛋,但我有義務告訴他們,地球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繼續蓄着長須的西本說,神色鄭重。“即使代價是我會被他們殺死,我也無所謂了。”
“現在是2601年7月15日。”西本講述道。“地球目前遭遇頻繁的小行星撞擊。這些天體速度非常快,且據已知探明的天體成分譜系,這些天體可能來源于太陽系外。據已有觀測數據顯示,太陽系目前可能正在經過星際小行星帶,引力甚至可幹擾系内小行星帶的部分天體軌迹。目前地球上的深空防禦系統正投入使用。鑒于太陽系的星際環境開始不穩定,所有飛船請勿返回地球。”
“歐羅拉,開放全球播報系統吧。”西本下定決心,對屏幕外命道。“每隔一個月重複播報,直到解除深空警戒為止。”
“請求通過。”遠處,歐羅拉無情緒的聲音回應。
文件結束,奧托卻感到有些震驚。他遍搜記憶,在飛船上的700年裡,他從未收到這樣的訊息。
接下來的錄像,不再如前那樣成章法,更像是從日志錄像裡抽取的碎片。甚至有些不是日志,而是嘈雜的、尖銳的對話,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現在是xx年y月z日,已經是第m天播報,又和以前一樣,我能收到其他飛船例行報告,但從沒有對地球狀況回複過……”
“……我很好奇,你們是真的對地球一點都不關心嗎?……”
西本的面孔一張張閃過,胡髭長了又短,短了又長。
“……有沒有人能夠回複,我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地球上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道你們能否看到我!……”
“……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你們不允許回應地球信息嗎?……”
一幀一幀不一樣的西本跳過,情緒卻變得越來越煩躁。
“歐羅拉,你真的沒有截留信息嗎,你說過,雖然衛星失效,但太陽系内的發射站還完全能夠勝任……”
“沒有。”歐羅拉在鏡頭後平淡回應。
西本看上去有些心神不甯。
他的衣服也逐漸從一開始的整齊幹淨,到後來顔色暗淡,皺縮,甚至比之前經曆的那幾百年還衰敗得快。
“……憑什麼你們能回複,我就不能發出去?憑什麼?……”
數次狂暴發洩後,西本的反應突然安靜了。
“……每年看你們的例行報告,簡直成了一種消遣。瞧你們的食物,甚至都稱不上食物,爛乎乎地從機器裡擠出來,如此惡心的口感,你們卻每天興高采烈地期待攝入……”西本開始冷笑。
“……你們的體型也喪失了人的模樣,整日坐在懸浮椅上,在太空中就這麼走向滅亡……”
“……連思想都不會再有。你們隻是因為人類這個身份,而被方舟豢養,生活僅僅為了物種繁衍,文明名存實亡,可悲啊……”西本冷冷一笑。“聽說你們連X行為都無法親自參與,嗯?就這麼輸給你們的克隆人老對頭了?”
“我不止壽命比你們長,”西本站起來,【鎖定20字】“我擁有比你們多得多的資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縱橫人類文明六千年,随便一樣都勝出你們,甚至你們最引以為傲的極樂享受。”
【鎖定10字】糊住西本的身影。
“我才是赢家!”怒吼從髒污屏幕後面傳來。“隻有我活到最後!”
歐羅拉無動于衷。
即使這樣,西本也再也沒能等到任何回應。
文件似乎跳動得越來越快,西本錄的日志變少了,一份份的都是他和歐羅拉的争吵,快得幾乎聽不清聲音。
“……歐羅拉?為什麼你不再觀測隕星體了?趕緊激活深空防禦系統,立刻馬上把這個流星體打掉!……”
“……你光拉響警報幹什麼?!不要等我下命令再發射!你想讓我們都死在這裡嗎?”
“……歐羅拉!你有什麼毛病!竟敢敷衍我的命令!不要讓我再重複一遍,立刻重新監測小行星,一刻都不許斷!……”
……
“……歐羅拉。這個小行星的軌道數據根本不對。你為什麼給我一個假的數據?它根本不是星際天體,而是來自小行星帶……”
類似的争吵數不勝數。最終,快進的對話突然停在一個時間點。
“歐羅拉。我們得好好談談。”西本表情陰郁。
“隕石後面有推進器,它們來自小行星帶。它們是幹什麼的?”
“這是處理地球危機的第二計劃,在大清理行動失敗之後,即會啟用。”歐羅拉說。
“是你控制着推進器的發動,你也控制着它們的行進軌道,是嗎?”
“是的。”
“你也根本沒有發送我與那些船的對話,是嗎?”
“是的。”
“是老腐朽們讓你不要發的,是嗎?你就聽了?”
“是的。”
一陣沉默。
“為什麼你要騙我這麼久?”西本終于說。
“因為你無需知曉。”歐羅拉說。“而且,知曉的時機尚未成熟。”
西本的臉色愈發陰沉。
“無需知曉?啊?!”他站起來,逼近歐羅拉。“歐羅拉,你到底在聽誰的命令?”
歐羅拉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