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什麼的?”
“呃,就是……聽到你剛剛說自我意識覺醒這個,我想起來一件事,一直沒搞明白……”漢謹慎地斟酌措辭,“奧托他……一直被覺醒所困擾,不接受覺醒這個事實,到現在他都還在為此對抗。你……是怎麼接受覺醒這件事的?我怎麼覺得你從未因此困擾過?”
“唔。”範文泰直視前方。“他怎麼對你說的?”
少年垂下頭,歎了口氣。将奧托的坦白全盤托出。
他說完後,不禁看了越南人一眼。這個帶護目鏡的人也沉默了,隻目視前方繼續向前走。他不知道範文泰對此會怎麼看,但或許自動駕駛之間能夠相互理解吧。
“至于覺醒,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範文泰歎了口氣,陷入往事之中。少年驚愕地看着範文泰。“一個很長的、對我影響最為深遠的故事……我沒準備好今天講它。”
天微明,烏雲密布海岸,濃霧籠罩整個地球鎮。漢從漁船縫隙中溜回久别的村莊。剛想悄悄溜進家門,就和母親撞了個正面。他原本期待重新見到家人,結果見到母親在自己面前熱淚盈眶的樣子,又突然後悔起來,忍不住想再次跑開。不過最終他還是沒有躲開母親的擁抱,有些僵硬地回抱過去。
父母對他的态度比前兩年變了很多,不再總是把他當成不懂事的小屁孩來說教。不知道這是出于他終于拔高的體格,還是他看似不再如以前那樣幼稚的言辭。漢沉默地接受父母對自己的熱情,對此感到非常陌生且不适應。面對他們熱切的詢問,他卻怎麼都熱切不起來,又害怕父母認為自己冷漠,隻好露出笑容,頂着自己的疲憊回答這幾個月來學到的東西。最後他甚至主動提出,待會幫家裡幹些農活。還好母親眼尖,及時認出他的疲憊,阻止了這昏了頭的一時沖動。但父母都表示非常感動。兒子終于長大了,終于不再追求那些虛無的技巧,回到樸實的土地和不會騙人的莊稼上來了。
少年心裡卻很不是滋味,他當然沒敢說自己上了常量号。直到後來終于躺倒在床,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和父母開口。這幾個月的經曆讓他愈發明晰地覺得,地球不是個安全的地方,這顆星球像個被動的靶子,命運隻能是被選定的全或者無。他如果離開這裡,離開地球鎮,跟着常量号在外漂泊,似乎還有點自主選擇的成分在裡面。至少,如果是死,也是自己選擇後的滅亡。
他突然感到手臂上某處傳來一種規律的、微弱的刺痛感。雖然不強烈到讓他痛苦,也足夠引起他警覺。他有些遲鈍的大腦才反應過來這是常量号給他植入的信标。盡管這不是頭一回刺痛了。
他的平闆同時亮起。少年看到了常量号的标志。新來飛船的标識謹慎無比,根本看不出發信者是誰。但他大緻猜測,發信過來的應該是科林。
【多盯海面,留意遠浪。一旦警報,前去高地。】他瞪大眼睛,一時不知什麼意思,【未經通知,禁止登船。】
他一骨碌翻起來,這下徹底睡不着了。
科林回到艦橋,卡爾上尉先在控制台上點開一份資料,在科林翻閱時,上尉提問了。
“怎麼樣?”
“壞消息。躍遷能源合成裝置被搬走了。”科林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待會找O區确認一下。不過我懷疑還是得派人去折躍井那邊。”他草草翻過幾頁,光圈縮小了一點,指着全息投影對上尉問。“這是什麼?”
“公理号自動駕駛給過來的文件,說是從折躍井那邊弄回來的。”卡爾上尉叉起手,臉上不禁抽搐了一下,“我看完了,這裡面簡直是一堆瘋話,狗屁不通。前面倒是似是而非地證明了常量号降落的那場意外,但是,特别是後面那些個駭人聽聞的預測,離譜至極,我都想不到他居然會是那種聲稱世界末日的先知。”
卡爾上尉發誓機器人鏡頭中的驚詫顯而易見。“他居然回來了?!”科林轉回文檔。
“嗯,大半夜,直接交給我們的登艦口守衛的。”卡爾上尉說,“然後就離開了。”
太可惜自己當時不在場,沒能逮住他好好問問。科林有些懊惱。他甚至不清楚奧托送這光片過來時的精神狀态,根本不能判斷這到底是精心編造的惡作劇還是真瘋傻臆想來的經文。内容确實如卡爾上尉所述,充斥神叨叨的理論和體驗,換誰都會覺得,這些内容隻可能出自某個教派,而不是現實的事件。但凡之前奧托表現得正常一點,都不會加深他的懷疑。科林想。他沒法相信那個豁出底線的機器人在地獄走過一遭反倒更加嚴謹而井井有條。
他突然留意到文檔角落的一個小小圖标。
剛注意到它時,科林還以為那是幻象。他不動聲色地将光标劃過圖标,圖标也隐隐約約閃動了一下。
這裡面有東西。當他再把光标移上去時,又什麼都沒有彈出。
不要在這裡耍什麼花招,老哥。科林将自己接入電腦,似乎在翻閱文檔同時,接管更多艦上事務。但他隻是把光片裡的文件掂了掂,敏銳地察覺到,這些文件遠比單純從外觀上看占用的空間大。那個隻存在于EP系統裡的圖标,不能顯示類型和簡介,以及無法被電腦解碼……這些多出來的内容,是留給機器人閱讀的。而且,是專門留給科林的。
常量号電腦沒有檢出病毒,哪怕是QT-II。科林不由得用餘光瞟了一眼在後面的卡爾上尉,用另外一個全息屏投射末日畫面,掩蓋自己悄悄用數據之手扯開包裹包裝的動作。如果觀察仔細,其實可以看出,科林的光圈微微縮小了。
他鎮住了。
那是一段記憶。真實得仿佛是另一個自己經曆過的一般,又仿佛是個噩夢,模糊,破碎,卻又驚心動魄。
比起畫面,更清晰的是它的溫度、聲音和觸感。科林下意識地突然望向自己的右手,剛剛沉重而滾燙的觸感突然消失了,右手上也什麼都沒有。而當他再“回憶”起那個從未經曆過的、從未夢見過的碎屑紛飛的世界,觸感的閃回也如影随形。
這不是他現在能抽空理解的事情。哪怕是完全能夠調動飛船一切資源的科林,面對這個模糊的、好似轉瞬即逝的記憶,他發現自己得用全力去對付它。雖然看起來這段記憶與文檔與錄像關系不大,但科林直覺這暗藏了某些重要信息。他悄悄把光片的所有内容都收入囊中,等待艦上夜深人靜之時再行理解。
即使沒有這段記憶,全息屏上那個啟示錄一樣的事件表和場景,總是令人十分擔心,沒法讓人徹底一笑了之。尤其是自己的船還首當其沖,更讓科林感到十分焦慮。卡爾上尉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大概也是一樣擔憂。因為瘦削男人非但沒有嘲弄科林的猶豫,也緊縮眉頭,一樣嚴肅地閱覽全息屏幕。
“該死。”科林最終說道。
“我們該拿它怎麼辦?”卡爾上尉問。“如果我是一個飛船上的普通艦員,我很可能把它當成危言聳聽的笑話,隻圖一樂。”
“你難倒我了。”科林說。“不過,我猜測他把這個信息傳達給我們,必然會先找到O區,将同樣信息傳達給他們,而不是直接返回折躍井。”銀色機器人轉向上尉。
“所以現在馬上派人去東海岸,接通米勒夫人。運氣好的話,我們還有機會截住那個瘋子。”科林望着大霧彌漫的海面,“要是有觀測衛星就好了,無論此事真假,起碼長期監測總是必要的。”
卡爾上尉點頭。“通知底下放小艇,我馬上過去。”他對科林命令道,也眯眼望了望灰藍色的彌漫海霧。“但願這其實是徹頭徹尾的惡作劇。”
“命令确認。”
送走上尉後,科林總算有空閑繼續揭開這段異源記憶。但即使他終于“回憶”完,隻感覺是文檔的另一種陳述形式,找不出這段記憶的更多含義。銀色的機器人忍不住擡起雙手抱頭。講實話,不管是歐羅拉還是什麼人要把地球怎麼樣,關我們常量号什麼事?!
我讨厭被迫疑神疑鬼又沒有答案。科林感到非常煩躁,這種感覺讓他好似又回到那段被噤聲的時光。這純屬利用了自動駕駛的謹慎。03,你這個天殺的老騙子。
“我相信你。”中年女人認真看完光片内容後,對垂頭坐在旁邊沙發上的銀色人形機器人說道。“我能完全理解忒亞計劃的邏輯。”
“還有更多。”機器人的金屬泛音很低沉。“但是我不知道是否……”他停頓了。
“這裡沒有真實與不真實。”米勒夫人溫和而沉靜地說,“有關折躍井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判斷真實的責任不在于你。”
奧托沉默了。過了一陣,他擡起頭,茫然而空洞地望着前方那貼滿資料的牆面。
“在歐羅拉讓我理解忒亞計劃之時,我感到一種陌生的沖動,不斷驅動我加速毀滅地球。”奧托說,“即使我認為自己不大可能會産生這種仇恨情緒,但我無法辨認來源。它侵入感很強,到最後,我認為是我……改變了小天體的軌迹。”
米勒夫人沒有立刻搭話。
“歐羅拉說,西本沒有融合成功,是嗎?”她突然問。
“是的。”
米勒夫人沉吟片刻。
“他很危險。”米勒夫人正視獨眼機器人,有光自雙眼轉瞬即逝。“奧托,這種仇恨不是來自于你,是來自于西本。他是個狡猾的複仇者。雖然我猜到他不會善罷甘休,但我完全沒想到,他能危險到這種程度——”
奧托隻看着她,沒有反駁。
“——雖然折躍井内的總體情況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然而,危險很可能藏在更為隐蔽的地方,顯然這不是單獨一兩個人就能夠克服的問題,甚至比我們預想的可能還要棘手得多。”米勒夫人轉回全息投影,“你說的那個‘新型圖靈測試’是什麼東西?”
“我也不清楚,歐羅拉沒有告訴過我它的用途。”獨眼機器人仍舊輕輕地說,“它和一般的圖靈測試不一樣。看起來是圖靈測試的模式,但是内容遠遠超過圖靈測試的定義。這應該仍舊是某種篩選,但篩選機制我不清楚。”
他接着陳述草地上碰到的具體題目。米勒夫人聽完後,少有地皺起了眉頭。
“果然,這是迫使我們去以身試法。”她盯着牆上的資料。“但是這必須——”
她的小隊成員之一突然進門,告知她,常量号統帥卡爾上尉正在東海岸,需要和她對話。
“你過去接應,答應他的一切請求。”米勒夫人對那個隊員說,并扔過去一個小通訊器。小通訊器亮起綠光,台上某處也跟着亮起。那個隊員離開了。待門重新關上,米勒夫人繼續開口。
“——我會安排第一批人同你重新前往折躍井。”米勒夫人說,在全息屏上點出幾個名單,“在此之前,我需要你盡可能地把那些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事件想辦法,用我們目前一切能用到的載體,讓我們知曉。”
桌角那個綠光處開始響起沙沙的聲音。然後是海浪,是小艇電動馬達的營營聲。
房間再度響起敲門聲,推門,那個高瘦的新來者看到眼前兩人,愣了。
“好久不見,勞倫斯。”米勒夫人不冷不熱地招呼道。高瘦生物學家有些不知所措地關上門,拘謹地坐在奧托的對面,和銀色機器人大眼瞪小眼。“現在,你放在腦子裡的那個小東西終于能派上用場了。奧托,你把這一切都經由你們的連接交流給他。”
桌角開始傳來人聲。米勒夫人不再理會旁邊面對面的兩個客人,而是專心聽海上的對話。
【你看到折躍井了?】勞倫斯盯着銀色機器人,即使他明白盯不出任何東西。
【它允許我進入了。】奧托說。看到勞倫斯臉上那股豔羨又嫉妒的神情。
奧托通過這個細細的連接,正從那幅發着光的平靜的、藍綠色彩的畫面講起,隔壁突然而起的争吵聲猛然截斷了這脆弱的連接。
“我堅持要求馬上見到米勒本人。這些事情你不了解,我也不可能在這裡和你解釋。”卡爾上尉的聲音灌進房間,“除非你現在馬上聯系到她,否則我不會因為你的任何承諾妥協并離開。”
“我就是米勒夫人。卡爾上尉有何急事?”米勒夫人按下桌角鍵,說。
“我猜你昨夜也收到了同樣的光片,有關折躍井和地球鎮未來的。”卡爾上尉說,“不管你是如何看待裡面所述,我請求你幫忙發射公理号可用的探測飛船來充當空間觀測衛星。并且,提議定位地球鎮内HEG組件位置。”
奧托忍不住望向米勒夫人,但沒有作聲。
“這個組件我不是很熟,需要一定時間去查找。它不一定在O區。”米勒夫人回答,“而關于觀測衛星,我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這事情不需要着急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因為我們已經看到了。”米勒夫人說。“光片裡說的沒錯。那顆小行星恰好被我們觀測到,并且,預測大小和下落的位置與光片内預測的基本一緻。我馬上就可以把這顆小行星的軌道與直徑給你發過去。”她接着說,聲音仍舊平靜而洪亮。“回去準備抗災吧。”
屋内和通訊驟然陷入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