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盡力了。”
經曆艱難而漫長的維修,靜躺在工作台上的銀色機器人不再如來時狼藉。雙下肢與腹甲被替換;能源由電線暫時取代;萬用小體與冷卻循環被重新建立;被扯斷的導線也被更換,此時正接在旁邊的電腦裡。
狀态闆的所有條目都顯示其上,表明科林的仿生中樞已經成功上線,并接管了機體的穩态維持。他的單鏡頭也開放了,甚至當手電筒的強光照進來時,光圈還能縮小。但是,他對露絲和兩個常量号個體的呼喚毫無反應,也從未說過一句話。旁邊的全息屏也說明了問題。最後一層神經網絡久久不能點亮。剩下的部分,也彌漫着缺如的暗點。
這樣的狀況已經維持了好幾天。雖然,露絲測試過最後一層神經網絡的情況,局部仍能點亮,在測試的時候,也能引起科林相應的不規則的反應,好似在那一瞬間清醒過來一般。但測試之後,又恢複到原來的無應答狀态。最頂層的神經網絡的确不容樂觀。除了那塊顯而易見的大缺損,其他部分也和底下的一樣,立體亮點群像被蟲蛀一樣,咬的參差不齊。亮點群之間的溝通被廣泛破壞,自然無法繼續自然運行。
這個結論太明顯了。即使是對生物一竅不通的露絲,這樣的概念早在她浸淫機器人學之前就已知一二。謹慎之下她再次溫習,更是明确了自己的判斷。
“盡管我們已經盡力繼承了大逃亡前的人工智能技術與神經科學,但是仍然一直沒能解決這種嚴重損傷帶來的後果。我很懷疑,技術再怎麼發達,這或許就和時間之矢一樣,是不可逆的。”
“他現在的狀态,通俗點說,是個‘植物人’。”
露絲望了身穿外骨骼的瘦削蒼白男性一眼。卡爾上尉沒有表露任何表情。盡管這幾天,她觀察到偶爾有一兩個缺如被修複,但與大片的蟲蝕相比微不足道。僅靠科林自己的力量,很可能最終還是回天乏術。
“我不清楚他現在這個機體的潛力。如果當機器看,他沒救了。但如果當生物看,他尚有1/4的可能性恢複意識。”在對方那看不出情緒的目光中,她最終決定這樣說。“如果超過六個月還不能恢複機能,那麼,就确實沒有辦法了。”
“當骰骰子吧。這個時候所有人都得當一回賭徒。看他是否有那個運氣骰中六點。”露絲疲憊地看着靜躺的銀色軀體,繼續轉向卡爾上尉。“你們來決定如何處理他吧。”
“我們會一直等這六個月。”卡爾上尉似乎對此早有準備,幾乎馬上回答。“相應報酬由我們支付。”
“哦,報酬。”露絲望了一眼窗外,有些凄慘地笑了一下。風雨飄搖的地球鎮,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常量号比地球鎮更慘,物質基礎被全盤破壞。這個時候還談何報酬?
“現在确實非常困難。”卡爾上尉看出露絲的苦笑。“但是常量号的換算體系不會委屈你。”
這是政客的通病嗎,大言不慚地予以大家渺茫的希望?她有些玩味地望着卡爾上尉。大家連自己都顧不上,怎麼可能還有空餘資源,獎勵除維持她的生命之外的額外貢獻?但她也知道,這個時候去與卡爾上尉争論沒有意義。
算了。有沒有報酬,都不過隻能辨别他們到底是重于表面文章或虛僞承諾罷了。這兩點都不足為奇。于她而言,都是一樣的反感。
計算機中心的人都快搬空了。在饑餓面前,大家都卸下科研人員那高高在上的架子,奮不顧身地沖進搶面包的行列。根本沒有人繼續關注這裡,還像當時那個年輕的技術員特納一樣,對這個病号虎視眈眈。
科林的情況穩定得幾乎一成不變,卡爾上尉後來也漸漸減少光顧這裡的次數,白天晚上都呆在常量号的廢墟附近。隻留了那個小機器人大佬,仍然固執地履行僚機的責任,晝夜守在裡面。
露絲倒是樂得不用再管。除了出于好奇心的驅使,每天來這裡稍微觀察一下,對科林的情況沒有任何波瀾。之前修理奧托的那種提心吊膽又挫敗無比早就消失無蹤。
如她所料,科林的情況沒有任何飛躍性進展。新的電池姗姗來遲,終于被重新裝上,腹甲也終于關閉了,但是對他的情況沒有一點飛躍性進展。除了每天都有低級中樞層的少數幾個缺如被重新建立。但這也無法激起她的希望。
不僅那些修補的缺如相比整體的損傷而言過于渺小,她還知道,缺乏正确連接的光點,就算重新建立聯系,也對恢複意識沒有多少改善。就算恢複意識,像這樣嚴重的廣泛性中樞損傷,科林的記憶也會丢得七七八八。他前方的阻礙多得很呢。在人類身上,這樣恢複意識的傷員,腦功能也會留下嚴重障礙。智力受損、人格改變等例子數不勝數。
如果勞倫斯看到這樣,估計又會兩眼發光。露絲不由得想起那個瘋狂的生物學家,幾乎都能想象得到他看到科林,手舞足蹈地仿佛見到巨大禮物的小孩一樣。但是上一次對話的時候,哪怕她沒有提及科林,勞倫斯也沒有收斂他的躁狂。他眉飛色舞地對露絲說自己的願望就要實現了,又顯然在遮遮掩掩什麼。露絲聽此,隻丢給他一個敷衍的白眼,期望澆滅他的躁狂勁兒,但是生物學家毫不在乎。然後,勞倫斯就消失了。後來再也沒有聯系上他。
他講的那個“折躍井”裡到底有什麼東西,怎麼那麼吸引他?露絲在O區信息網内看到了這個消息,但是對此毫無興趣。她僅僅是出于興師問罪的态度,打算找機會借以狠狠嘲笑他的幼稚。但是對手的忽然失蹤,讓她着實有些失望。這邊剛準備好的誘餌,獵物居然不來了,這讓下陷阱的獵手多少有些不滿。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再怎麼失蹤他都跑不掉O區,總是會回來的。到時候,我再——
這天早上,她正想着,推開了實驗室的門。然後她被屋内光景驚住了。
房間空無一人。工作台上空蕩蕩的。旁邊的全息屏也消失了,隻有投影條橫在桌上。科林與大佬早已不見蹤影。
什麼?
思緒猛然打斷。她急忙進房間查看情況,并清點剩下的物品。操他的。她才不擔心這兩機器人是不是被綁架了。她才不該關心這個。露絲甩甩頭,把紛亂的想法甩到腦後。
各種設備都沒丢。她稍稍松了口氣。然而另一種壓力又接踵而至,讓她急忙啟動電腦。這倆家夥走的時候,千萬别删掉記錄。
她焦急地等待着設備啟動。全息屏剛亮起,寥寥幾行字驟然投射在她面前。
露絲:
我和其他全體常量号成員感謝你的全力救助。為不辭而别道歉。希望未來能夠親眼見面。
科林
她震驚地盯着這行字。這兩三句話對于平常人而言沒什麼,對她而言卻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看來科林不僅恢複了意識,還居然恢複了完整的認知和人格,說明他的電子腦功能沒有受損。
這他媽到底發生了什麼?
露絲急忙調出神經網絡活動記錄。它順利呈現在一系列全息屏上,他們沒有在走的時候删掉它。她又松了口氣。然後全神貫注于神經網絡分析中。
記錄中斷時間是淩晨1點,而在這此前的五個小時,原先毫無動靜的頂層神經網絡居然穩定亮起來了!
這太離譜了。科林怎麼可能突然從一個“植物人”起死回生!
她一面懊惱自己的疏忽大意,一面急忙回溯這段時間以來的記錄。自兩周前,每天自她離開的夜間,科林原先沉寂的頂層神經網絡都會點亮,斷斷續續地維持一段時間,然後又恢複到斷連。她接着檢查其他部分,然後驚訝地發現,在此之前,雖然頂層神經網絡沒有點亮的記錄,但是位于低層中樞的無線傳輸活動多得驚人。而那兩周,無線傳輸活動和頂層神經網絡的活動高度耦合。
這怎麼可能?露絲瘋了似的開始對比每次無線傳輸活動前後記錄。她這才發現,原先每天都修好的少數幾個空缺,其中絕大部分繼發于那個無線傳輸活動。再仔細查找,那些被修好的空缺,都不是随機點。選中其中任何一條,每個修好的連接上的通路都通向頂層神經網絡。而在頂層修好的空缺,看似随機,其實整體鍊接後,剛好能夠覆蓋最基礎的維持頂層神經網絡運作所需的連接數。這說明,這些頻繁的無線傳輸活動居然悄無聲息地修好了神經網絡的連接!
到底是誰能有這個本事,把科林的神經網絡結構背得絲毫不漏?!露絲越看越震驚。她使勁回想之前有誰進過這個房間,還有誰能作如此頻繁的無線連接操作。繞了一大圈,她極度不情願地還是把最大嫌疑放在了那個GO-4型小機器人身上。
不。其他機器人怎麼可能會提前知道科林的神經網絡架構。通過EP資料,她知道,每個探索者的神經網絡架構都會由于他們各自初始芯片的經曆不同,塑造千變萬化的連接,從而讓他們每一個都獨一無二。即使科林拿到了探索者的資料,即使那個GO-4也知道,也不可能就憑這份資料修好缺失的特有連接,更不可能通過修好連接就恢複科林的人格。
她皺着眉頭,盯着眼前的活動記錄。那個記錄什麼都有,可就是沒法回答她的問題。雖然它大聲提示露絲,無線活動主動修好神經網絡就是客觀存在的結果,但露絲死活不肯相信。她開始厭惡自己産生的有神論念頭,但她甯願相信這是随機摸索産生的奇迹,也不願相信這是GO-4所為。因為這個推測實在是太不可能了,比奇迹還不可能。
她重新把目光放在那一封短短的留言上。之前毫無激情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冰冷之火。她這些天還為自己突然失去目标而有些手足無措,現在,那股熟悉的動力又回來了。
我想你會如願的。她盯着留言,默默回應。或許比你所想的還要快得多……
【怎麼樣?】不用回頭,大佬的關切都溢于言表。
【不太好。】大佬隻獲得這個簡短的回應,接着又陷入沉寂。
【你真的不需要再觀察幾天嗎?】大佬知道,這句話已經說了不下十次。
【不用。】又是簡短的回答,也同樣回答了不下十次。
自他們從計算機中心出來,科林就沒說過幾句話。預料之中的,科林對海嘯前後事件已經全然不知。大佬已經壓縮了這段日子的信息,同時用比平常慢得多的速度灌輸給科林。科林倒是沒有崩潰,但他的反應卻也令人擔憂——以往精力豐沛的指揮官,一聽說愛船常量号被掀翻在地,全常量号人無家可歸,必定暴跳如雷。然而此時他一點反應沒有,沉默片刻後隻執拗地對大佬說了簡短一句:“走吧。”
科林第一時間聯系上卡爾上尉,說明接頭地點後,随便扯了件工作服作僞裝,就默默上路了,一心前往那裡。大佬默默觀察着指揮官。目前除了寡言少語之外,其他行為看起來還一切正常。但就是因為這種表面上的正常,才令大佬更加擔憂——不知何樣的不正常會在什麼時候暴露出來。到了那時,恐怕誰都沒有時間與精力去處理科林的問題。與其拖到那個時候,還不如現在及早暴露出來的好。
大佬一路上都在向指揮官提問。而科林也完全沒有表達對小機器人不斷提問的反感。大佬倒是放心了一些。無論這種沉默寡言是出于性情大變,還是正在忍受機體上的痛苦,起碼還保留了相當的理智,願意配合他的詢問。大佬已打定主意,一旦指揮官表明不願再回答,情況明了後,他就一定不再打擾。
露絲否定的恰恰是正确答案。大佬恰恰就是靠着離開艦橋前最後一次同步的信息修複科林的。為了避免類似于“恢複上次版本”這類的事情發生,他沒有完全按照同步信息來補缺失點。現在除了回答他的問題,科林開始針對某些缺失事件對小機器人進行提問。直到這時,大佬才将所缺失的再次補上。
大佬急于讓科林恢複另有其因。他們的關系,連常量号曆任艦長都所知甚少,無法猜測。幾乎沒有人類能夠如此信任對方,機器人之間也少有這種關系。在同步交互中,大佬不僅保留了科林的人格與記憶,科林也同時會保留大佬的人格與記憶——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關系決定,如果有任一一方徹底抹去了人格,隻要另一方還在,就可以複制出抹去人格之前的最後狀态。自科林開始覺醒,并敬仰大佬之後,共生協議就在他們之間生效。上百年來,出乎人意料的是,保留最好的并非記憶文件,而是他們互相的人格。上百年的經驗為人格提供了層層疊疊的支持,損失一小段記憶已經不會幹擾到人格。
至于如果原覺醒意識被抹去,現在補入意識之後,存在的是否還是原先那個個體這樣的哲學問題,科林已經作出選擇。分析了常量号的現況與未來後,科林認定,他們存在的意義是為某種目的服務,而不是證明自身。那麼,後續存在的到底是原先的個體還是另有其人,已經不重要了。若是真有後來者,科林唯有希冀此克隆者不要擅自變道。因此,數百年間,他不斷研究強化經曆與人格之間的聯系,争取找出一絲一毫影響因素,最大化減少偏倚發生的可能性。隻是他沒想到,這種舉措派上用場的場合居然在地球。
這種精益求精的行為是互相的。科林如此,大佬很快也形成了習慣。他們每次碰面,都會第一時間分配出部分資源進行同步與修正。但是這種行為終将影響到他們自身。原先用于防患未然,保證他們在失去一方後能夠迅速重建對方的舉措,現在居然變成了不能夠讓對方離開。科林很快意識到了這點,但他還尚不能确定,應該用什麼方法去修正這種變化。
他們在海灘前停下,伫立。科林的紅眼久久盯着破碎而傾翻的常量号,仿佛從未見過她一般。即使前期已經被告知過她的隕落,即使事實就在眼前,仍然難以置信,在太空已經經受住成千上萬種考驗的常量号,居然就這樣殒消在這樣一顆平淡無奇的行星上。
他不舍地把目光從常量号上移開,放到了旁邊巨大的公理号上。此時的公理号,不再如以往一樣通體黑暗,而是從内部零零散散地發着微弱的光芒。他認為死氣沉沉的公理号,大災過後,反倒搶先迎來了生機,甚至比大區還快。
常量号的飛行機器人将他帶離海岸,朝常量号殘骸飛去。卡爾上尉在裡面等着他們。月光下,銀色機器人與高瘦蒼白的男人站在變形的甲闆上,相對無言,連表示喜悅或感慨的動作都沒有。但就在這時,科林才突然表現出顯而易見的疲憊——他不顧對面的卡爾上尉,直接找了個殘柱靠着坐了下來,好似徹底丢棄任何禮儀,便直接讓卡爾上尉講述目前常量号人的情況與打算。
卡爾上尉沒有責備科林的冒犯,直接簡要陳述了目前船員的分布與分工。他們分了三批人,一批在船上清點損失,其餘大部分在公理号上幫助維修飛船,還有少數在地面上幫助重建。科林隻默默聽着,紅色光斑不曾挪動一下。
待卡爾上尉說完,科林隻簡短回應一句。
“你赢了。”
說着,他朝公理号的方向指了指。
蒼白男人回頭看了一眼,巨廈般的船體伫立在不遠處的海面。他重新看向那個歪在殘柱上的機器人,坐姿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機器,十分吊兒郎當。但凝視他的紅色獨眼卻沒有開玩笑。
外骨骼咔咔作響,卡爾上尉也在科林面前坐了下來,雙眼盯着那個紅色光圈。“你在講什麼?”
“那船。”科林顯然不如以前健談了,他看起來有些艱難地在原先的表達模式與現在的阻礙中掙紮。“你的打算沒變嗎?”
卡爾上尉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是的。我在思考應該如何實施。”他的雙瞳被近在咫尺的光學鏡映紅。“你呢?”
“幹吧。”科林說。“現在我們沒有别的選擇。”
卡爾上尉重新站起,神情嚴肅。
“我暫時無法指揮,需要您主導常量号事務,工作會很艱巨。”科林說,“但我堅信您已經具備管理常量号的資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