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恢複。包裹四周的是一片黑暗,甚至碎屑都不見蹤影。不,還有寥寥數片偶然被不知何處發出的微光照亮,在這片黑暗中劃過星點。除此之外,無聲無阻力,幾乎與真空無異。
光還是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他這才發現。而這次,他好像能看到自己了,但那也不過是一團泛着微光的東西,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連具體形象都沒有。他回想起接入之時,之前那種難耐的刺痛這次一點都沒有發生。而他猛然發現,神經連鎖的信号全都消失了。
在他面前,突然自地上卷起碎屑,似乎平地而起的小龍卷風。他不由得和那個龍卷風拉開距離,并順利做到了。那碎屑龍卷風沒有接近他,而是在原地開始凝固、收縮、發光。最終,呈現出一個人形。但他看起來又不完全是一個人類,像是戴了面具。碎屑甚至逐漸染上顔色,使得那軀體有了質感。這一切都很快完成,沒有讓他等待太長時間。
站在他面前的确确實實是一個人類,不過隻限于頭部以下。那人赤裸上身,體型偏瘦,腰間纏一條金光閃閃花紋考究的裙子,甚至能看出繡案上那金屬感的質地,像由金銀線編織而成。雙手套着藍綠色的天河石臂環,腳上也有環形裝飾,但更深一些,那是青金石。那最異質的頭部,奧托研究了好半天,才确定這根本不是面具,而是那“人”就是長了一顆狼或者狗的頭。這個形象他有印象,但是搜遍記憶,也隻是幾近六七百年前,在飛船上,匆匆忙忙地偶然模糊一瞥,應該出自埃及的某些記錄,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現在即使處于歐羅拉的空間裡,他所見到的也隻是滿地碎屑,無從搜索。
“阿努比斯。看到我外觀的人會這麼說。但是,我的名字不是阿努比斯。”那人說話了,男音洪亮。“我是歐羅拉的一部分,是她創造出的一個程序。但是我可以執行所有的事情。現在這裡隻有我,訪客。”修長的狼頭湊上前,仔細打量了奧托一番。“啊,你在我面前赤身露體,所有的思維都一覽無餘。你帶着很多問題,目标是來找‘某個人’談判。坐下吧,訪客。我可以代表任何人,甚至你想要找的那位‘某人’。”
奧托隻覺得突然身後多了個支撐,像是被一個無形的力量重重砸在上面。然而他連自己在這裡長什麼樣都沒有概念,這個想法就好像被封鎖了一樣,像極了剛轉換軀體那陣,總會不自覺地對已經不存在的輻條和手柄送出運動指示,卻收不到任何回音。但剛剛他下意識地抵抗那陣猛然的沖擊時,他看到兩根像手臂一樣的光條自身上分離,下一瞬就消散在黑暗中。狼頭人仍然杵在正前方,非人的綠色眼睛竟然流露出一絲嘲諷,似乎很欣賞奧托剛剛的窘态。
“啊呀,那麼急着坐下去幹什麼。”狼頭人咧嘴,獠牙外露,但不猙獰。“看來你真是懶得給自己弄個像樣的形象,雖然動作像個人,但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麼不修邊幅的人類。罷了,你愛裸露自己也無所謂。我隻是好心提醒你,你現在所有的思考,我可都是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西本嗎?”奧托發問。
“西本是我的供者(donor)之一。”狼頭人回答。“叫我斯芬克斯。你呢,訪客?在你那流動的思維底下我隻看到一個顯著的标記。叫……奧托?”
奧托沒有回答。
“唔……真是有趣,你那數據流裡開始想怎麼把我放倒了呢。因為不滿于現在這種被人支配的感覺嗎?看來我得給你介紹一下這裡的規矩。”斯芬克斯黑色的鼻子猛然從奧托的光團上移開。“不對。我都叫你穿件衣服了。我可是斯芬克斯,才是那個應該提問的,怎麼現在變成我在讀你暴露的思維,顯得我在自問自答,像個傻瓜似的。”
斯芬克斯站起,徑直向後坐去,一個椅子應動而生。
“聽好了,這裡可不是外面那種暴力的野蠻世界,這裡不存在毀滅。如果你想在這裡使用暴力,将我從這裡抹除,那是不可能的。歐羅拉不會允許發生這種事情發生。”斯芬克斯說,從地上抓起一把碎屑。碎屑緩緩從它指間與手掌上飄落,輕的則揚起,星點反光幽幽消失在黑暗中。“看到這些碎屑了嗎?碎屑是不會被改變的。就算你把我撕碎,我也不過是重新成為了碎屑而已,但隻要組合我的規則還在,我就完全能恢複原樣。就好像你們所有人都由星塵組成一樣,全部破碎之後,不過也是重新散成星塵,星塵是不會消失的。”
“如果勉強要算是擊敗我,隻有一種。”斯芬克斯說。“說服我,讓我自己破壞我的規則,那麼依附在規則上的碎屑自然會脫落,不再聚合,我的個性也會被削弱,也就是你們說的‘死’。但是,如果你被我說服了,那麼,你在這裡存在的規則将會被破壞,被我說服的那部分,就會成為我的供者。也就是你們所說的‘吃掉’。”它的狼眼直盯奧托。“懂了嗎?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叫斯芬克斯。”
奧托沒有回應。
“一上來就讨論你死我活的事情,真是無聊,隻有你們愚蠢的實體人,才整日想着怎麼毀滅對方。”斯芬克斯嗤道。“行了,回到正題。奧托,擺出你來這裡的目的吧。不要再讓我被迫去讀你那赤裸的内心了,真是無禮。”
他無法判斷斯芬克斯是否在撒謊。一個将弱點第一時間告訴對方的程序……斯芬克斯是用這種方式取得他的信任嗎?在這個地方,他幾乎動彈不得,仿佛是中了神經毒劑、癱瘓在椅子裡的人。甚至連掩蓋自己的思維都做不到。斯芬克斯完完全全能讀取他的思維,從中發現破綻。隻要起而攻之,他必定沒有還手之力。然而,斯芬克斯隻是坐在那裡等着,居高臨下地盯着他。
他決定試探斯芬克斯。第一個問題直接從他的思維流中分離,在這片空無一物的地方呈現出來。
“看來你是個談判員!我喜歡這樣,尋求協商而不是争鬥。哦?原來你還有公證官[1]盯着我們的對話呢!不過沒關系。公開透明更好。當然,這肯定不是你的全部。”斯芬克斯眨了眨眼。
公證官?奧托愣了。難道米勒夫人能獲知這裡的過程?
“第一個問題……延緩流星體下落?”斯芬克斯挑起眼睛。“有意思,你想延長到多久呢?”
“全部人得以安全離開後再下落。”答案直接從思維中逸出,甚至連加工的過程都沒有。
“全部人?”斯芬克斯挑起眼睛。“如果我沒記錯,上面可是有超過公理号兩倍乘客載量的人呢。多出來的人換神仙也塞不進去,這你認同嗎?”
“還有常量号。”
“嗯?”斯芬克斯佯裝推了下不存在的眼鏡。“我看你這個談判員調研都沒搞好喔!你知道常量号現在的情況嗎?他們都打算放棄這艘飛船了。”
飛速流過的場景直接侵入奧托的數據流。海灘都因加速而成了模糊的白霧。他看到常量号人像螞蟻一般往返于常量号和公理号之間,常量号像一具已經支離破碎的昆蟲屍體,内含物被它原來居住的螞蟻們逐件搬運到了另一艘飛船上。
一種不祥的預感猛然湧上。常量号人這樣做,恐怕是還認為地球鎮人沒有發現他們的行為。而斯芬克斯這麼一說,至少米勒夫人就會知道。出于對地球鎮人自身的保護,她會告知地球鎮嗎?如果告知了地球鎮,常量号的行動必然被阻攔,起飛必然被延誤……
不行,他不能在這種情況下,讓整個對話過程都傳出去。
“這裡的談判過程都正在實時傳向折躍井外面嗎?”奧托問。“有多少人知道這場對話?”
“是的。不過傳出去的隻有已經發生的對話,都是以文字形式表現的。”斯芬克斯說。“隻讓一人得知。那人叫……米勒夫人。原則上談判結果出來之前,她都不會離開折躍井所在的建築。隻要她不離開,就不會有洩露的風險。”
“我請求停止傳送。僅留談判結果。”奧托說。
“沒問題。實時傳送終止。”斯芬克斯說,隻瞪大一邊綠色的眼睛看着奧托。“你最好想個體面的理由去應對米勒夫人發來的質疑。”
“等她問了再說。”奧托說。“每一項談判結果即刻發出,如果她有異議,可以将意見傳送回來繼續讨論——”
“不行!這是作弊!”斯芬克斯突然暴跳如雷。“不然要你這個談判員何用!”他指着奧托所在的光團。“你在這裡談判的結果就是最終定論!”
光團陷入了沉默。斯芬克斯繼續站在原地,靜靜等他。
“實時傳輸開放。提問重新開始。”奧托終于說。“修好公理号直至得以安全起飛,需要多長時間?”
“你終于問了個具有操作性的問題!這個我可以滿足,反正數學對我們而言是透明的。按公理号最大載客量65萬人 ,給你看看修好飛船需要多久。”
斯芬克斯面前霎時展開一大片虛浮的數據,包含了公理号各個關鍵設施的缺損情況以及地面具有的全部維修條件。斯芬克斯将缺損情況一一分解,對應維修條件上,調用的函數也顯示在奧托面前,手上飛速的動作才顯示出它的程序本質。紛繁雜亂的條目被斯芬克斯逐一歸類、化成時間,再求和。
“維修部件全部加起來需要6個月,再給你們2個月準備時間,總共需要8個月,你覺得如何?我沒有算錯吧?”斯芬克斯站在那延伸得望不到頭的方程旁邊,一手半靠在結果上。“這結果不錯,正好在一個良好的發射窗口期。”
“為什麼你拒絕計算常量号修複所需的時間?”奧托問。“常量号的核聚變引擎和超空間躍遷發生器并未損毀,修複内容在地球鎮目前技術可及範圍之内,它仍能帶走相當多的人,為什麼你放棄它?”
“你這就感情用事了,奧托。我看到你的心中已經有幾率,但是作為一個精妙的集合程序,這個時候竟然選擇了低概率的一邊,真是遺憾。”斯芬克斯居高臨下。
“既然你要算,我就給你算,修好常量号直到它能起飛需要多久。”斯芬克斯把剛剛的結果撇到一邊,重新列出常量号的數據。“我這可是拿的現在的情況,還不是過兩個月之後常量号可能的情況。用的地面條件也沒有算進公理号需要占據的資源。”
它繼續擺弄那一大片更加龐大繁雜的方程,直至它們逐一成列。最後的那串數字比公理号的要長得恐怖得多。數字塌陷成年份,斯芬克斯冷冷盯着奧托。
“18年。傾盡地球鎮所有能力,不包括維修公理号的。”
“停止流星體下落,給地球鎮20年時間。”奧托的回應斬釘截鐵。“對于你來說,20年是可以被接受的時間。”
“啊,當然可以。”斯芬克斯突然裂開狼嘴笑了。“不過,你們恐怕等不到20年,一年的時間都不會有。”
“什麼意思?”
“除了擡頭看流星體,也請低頭看看你們腳下吧,愚蠢的實體人。”斯芬克斯又一揚手,地球的地質活動動态全息圖霎時在灰色的空間裡展開,藍紅黃的多普勒熱流穿梭在地殼下方,伺機朝地殼的任何縫隙進發。全息圖仍然在不斷變化,仿佛自空中向地面俯沖而下,将焦點放在了位于南卡羅來納州的地球鎮。
而奧托根本沒有看那個表演一般的全息圖。他的思維被猛然扯進歐羅拉的質能觀測體系,感官直接來到地球鎮北面山脈底下,将無形之手伸進了那條正在向南緩慢突入的火舌。
糟糕。
本來作為小俯沖帶的北面山脈,地殼厚度應當足夠堅固,甚至足以抵擋朝這裡不斷上湧的地幔柱,讓滾燙的玄武岩止步于厚厚的岩塊之内。然而,數月之前的南面隕石震蕩,山脈下方本就承受巨大壓力與剪切力的堅固岩體出現了破碎,加上啟動火圈導緻的小地幔柱南移,來自地幔深處的高溫岩流霎時填充了破碎岩體内的縫隙,繞過了沉重的頭頂大山,為自己打開了數條朝向南部平原的通道。現在,它再也無阻。穿過山脈,來到地球鎮,隻是時間問題。
無需斯芬克斯多言,他已經看到了地球鎮變成下一個冰島的未來。即使熔岩流的第一個突破口不一定在地球鎮境内,稀薄而持續不斷湧出的堿性熔岩、毒氣和煙塵,即使不會霎時摧毀地球鎮,也會将地球鎮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地獄。
地球鎮本可以觀測到北側山脈深處逐漸密集、位置逐漸變淺的小地震群。然而,經由海嘯的洗禮之後,位于大區的地震觀測站已經被摧毀。而且,大家現在都緊張天上的不速之客,沒有人去重建觀測站,沒有人關心他們腳下可能的威脅。
與能夠通過裝載的推進器微調軌道的流星體不同,地核内部的擾動早已不能阻止。地球鎮徹底沒有後路了。
斯芬克斯說的沒錯。他們隻剩下一年左右時間。如果這一年内不起飛,即使彗星沒有直擊地球鎮,活躍的地質活動也将嚴重幹擾飛船。即使他想延期到一年,哪怕第一個盾型火山尚未在山脈南面噴出第一縷青煙,前期的地震與地裂,或許就會讓公理号成為下一個在原地傾倒的常量号。
“數學與療愈地球的美妙結合。”斯芬克斯絲毫不留意面前光團中震驚與絕望的粒子運動,仿佛在介紹一件精妙絕倫的藝術品。“你們以為這是禍不單行,其實都是精準計算的結果。前期的流星體将地殼結構破壞,進一步活化地質,再将小行星落到地殼薄弱點上,利用内外夾擊的力量将地核深處的物質大量翻到表面,将所有物質液化、氣化後重新分層沉降,達到徹底淨化的效果。我們隻是在忠實模仿德幹暗色岩事件罷了。”它搔了搔頭。“隻要撞擊角度、速度和位置得當,甚至可以抵消地球被撞偏軌道的影響。啊,甚至……幾萬年後你們或許會有第二顆小月亮,就像火星一樣。如果運氣足夠好的話。”
奧托沉默不語。狼頭人隻盯着那光團,要把他看穿。
“你同意了。你的想法無法被任何語言掩飾。”對手因它的嚴謹計算心服口服,斯芬克斯得意洋洋。“你們的安全時間隻有8個月。8個月後,流星體将摧毀地球鎮。”
“下一個問題。”斯芬克斯心情很好,它重新坐回椅子上。“擴大超空間基地容量?有意思。你要擴多少?”
“擴充到足以支撐地球鎮和常量号留下來的人。”
“為什麼呢?”
“在公理号起飛後,讓盡可能多的人進入超空間基地避災。”奧托即刻回答。
“很有趣。但是目前的超空間基地做不到。因為現在超空間基地是基于地熱體系維持的,空間不可能有多大。平均每人12立方米的空間,即使本基地擴容到最大程度,也無法把留下來的人容納下來。你覺得應該怎麼辦呢?”
“利用恒星能體系擴充空間。”奧托回答。“太陽釋放的能量足夠支持超空間基地的規模和持續時間,直到地球情況穩定後,都沒有任何問題。”
“這手伸得可真夠長的。我敬佩你的靈機一動。”斯芬克斯再度露出狼笑。“但是,你有想過不同體系之間應該如何轉換空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