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垂下眼簾,看着地面。“我明白了。”
那老頭打算挑起地球鎮所有平民的憤怒來對付我們。科林聽聞格蘭德鎮長的講話後,隻覺極度不妙。地球鎮的平民雖然沒有武器,但人數衆多,常量号人的戰鬥力即使超過他們,被迫對那麼多平民下手也太難看了。而且戰場很可能就在這艘被他們當成保命大本營的地方,想想要好不容易修好的公理号結構,會被湧上來的憤怒民衆接連破壞,換任何一個對飛船負責的個體都想極力避免這種事情發生。
而且常量号人還不能阻止這些地球鎮人登船。一旦阻止,戰火一觸即發。身後是萬劫不複的母船和宛若定時炸彈的流星體,前方是步步逼近的地球鎮人。現在,常量号人是被逼進進退維谷的死角了,但自己隻有寥寥5000餘人。這老頭真是狡猾。科林想。死到臨頭,不忘為剩下的所有生還者種下這麼一顆仇恨的種子,不僅讓地球鎮人和常量号人的矛盾升級,還打算讓地球鎮人之間自相殘殺。
一定有出路的。辦法總比困難多。這個時候決不能恐懼,更不能憤怒。恐懼與憤怒是思維的殺手,是思維的敵人[1]。隻要常量号人全體不被地球鎮人激怒,也不因寡不敵衆而恐懼,就一定能再次生還。科林讓乙二醇液再度浸沒整個金屬身軀,地球鎮人平民的特點、常量号人所擁有的資源與公理号的境況同時展現在他的邏輯回路裡。通過從常量号轉移過來的、其他庫存機器人的芯片輔助,極大彌補了他由于受傷而丢失的大量算力。他開始利用現有的條件編織起接下來的對策,很快就發現,常量号那些看似已經死路一條的條件背後,仍然有極大的生還空間。
既然老頭打算殊死一搏,以硬碰硬來讓常量号人被圍攻緻死,那麼,如果常量号人打算硬拼回擊,才是真的以自己的劣勢踏進地球鎮的優勢。戰術取勝關鍵是,在自己火力占上風時絕不輕敵,在自己絕對力量不夠時以巧取勝,充分利用自己的優勢,去鑽敵人劣勢的空子,從而在重重圍攻下不傷分毫而脫逃重生。科林邊整理條件,邊看到了越來越大的希望,常量号人生還的可能性開始逐步上升。
雖然公理号是地球鎮的财産,但他們經過了150年在地面上的生活,早已對這艘飛船的結構生疏。常量号人在海嘯災後不久就以太空人對飛船獨有的敏感性,對公理号的所有結構摸得清清楚楚,并且掌控了公理号的艦内控制系統。加上後期他們按照自己的風格對公理号進行了整修,特别對通道系統的高度利用,看似空曠的公理号内部,其實完全能藏身其中。
而地球鎮人對公理号根本不熟悉,卻本着競争與複仇的心态上來面對常量号人,他們會急于讓常量号人消失,這個時候,隻要常量号人在他們面前耍點小把戲,在他們面前主動消失,就會讓他們放棄窮追不舍,讓他們信心大增地去追打下一個常量号人。當他們認為自己已經驅逐掉相當多的常量号人而沾沾自喜之時,其實常量号人已經轉移到相對封閉的飛船區域,一個都沒有減少。常量号人的少數量在偌大的公理号船艙裡更容易隐身。此時少數的常量号人就成為優勢。
如果地球鎮人要幫助他們修理常量号,也不是問題。常量号人完全可以找各種理由,讓他們拆掉常量号上的組件,以更換為由中途轉運給隐藏交接的常量号人,這樣就可以借他們的手加快常量号的轉運。如果他們要吊起船身,那再好不過,盡管讓他們制造吊起船身所需的所有器件好了,常量号人則以人力薄弱為由袖手旁觀,并且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可謂一石二鳥。
等到這一切都實在是難以隐瞞,地球鎮人也逐漸發現常量号人的實際行動時,常量号人也有足夠的手段對付他們。現在常量号人控制了公理号飛船,能夠登記所有進入公理号的面孔,一旦有任何地球鎮人表示出對常量号人的敵意,并且經過勸阻仍然殺意不消,那麼常量号人才會出手——用最安靜的方式,引敵人到無人目睹之處,隐蔽擊殺,焚屍滅迹。以此分散大軍力,從而逐一擊破。
因此,常量号能做的,就是堅守公理号的機房和信息基站不被侵入,保證不給出去公理号的控制權,并不讓情報洩露。其次就是盡可能保護所有個體的存活,以隐蔽的方式處理地球鎮人。和當時常量号被衛星群擊中并緊急迫降後的應對策略類似。
搭建完應對路徑的科林看着這龐大的根系最終收束成樹,緊迫感稍稍減輕了一些,同時暗自慶幸,現在恢複意識的這個“意識”,雖然不能确認是不是之前備份的副本,但是至少還記得戰略與戰術。
他再度進行了一次全艦診斷,确認暫無異常情況發生,也再度掃描過一遍路徑,随後将它打包發給了卡爾上尉。
卡爾上尉很快發回了反饋。他在路徑根系上加了幾道新的分支。經由無聲的遠程交流,這棵路徑樹被分解、派發,傳到各級執行官手中。在外人看來,常量号人仍舊兢兢業業修理船艙,如同不知疲倦的蟻群。但不知何時起,他們的舉手投足間,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
漢不知道,自己這樣渾渾噩噩的狀态已經有多久了。大概也得有兩三周了吧。公理号船艙裡的每一層都時不時經過三三兩兩忙碌的人和機器人,比兩年前熱鬧許多,他們還把布滿灰塵的船艙打掃得幹幹淨淨,改建與施工聲此起彼伏。換在以前,他一定會出去看這些人在幹什麼。但如今,他避開一切人流,連修理都不再參與。每天白天,他躲在儲藏間内,在黑暗裡,獨自訪問飛船上的數據庫,有公理号的,也有新加入的陌生内容。他知道那是常量号的。然而,陌生飛船的人到底要在公理号上幹什麼,他已經不關心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他不想碰到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交流,害怕被人抓到後指派新的任務。最好一個人靜靜地呆着,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
直到晚上深夜,公理号不再那麼活躍時,他才會從儲藏間内出來,漫無目的地漫步在日新月異的船艙裡。他不再選擇朝向地球鎮的那個登艦平台,那裡一定任何時候都比以前熱鬧。他隻在面朝大海那側漫步。在月光明亮的夜晚,久久地站在開放的登艦平台上,腳下就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平台恍若萬丈懸崖邊,尚未散除熱氣的初夏海風一股股猛烈地刮過,有時甚至要把他刮下去。但他不在意,隻是茫然地盯着遠方被月光照耀的海面碎波,直到被冷風吹得實在受不了,才起身重新步入船艙。
他的行動奏效了。沒有人關注他,沒有人找到他。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漢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仿佛自己是一具被掏空的傀儡,将會這樣漫無目的到永遠。
他自儲藏室醒來,黑暗已經讓他忘卻了時間,看一眼才知道此時是否适合出發。漢再次漫步在深夜的船艙裡,按照往常,這條已經空蕩蕩的走廊隻屬于他一個人。但這天,他聽到了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回頭,在艙道中央,有個人被月光籠罩。他認出那是露絲。
“肯特?”露絲走過來,一臉懷疑。她正是看到前面男孩的熟悉身影才快步追上,這個少年的冷漠表情又讓她懷疑是否認錯了人。“漢·肯特?”
見到老熟人,他知道自己本應作出點什麼反應,然而完全做不出來。“……露絲。”他蒼白消瘦的臉龐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年輕女機器人學家上下打量漢好一陣。少年避開了露絲的目光,但沒有離開,隻是茫然看着前方的空蕩艙道。“……你來這裡幹什麼?”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問對方。
“我來找科林。”露絲說。“但是無人告訴我他所在的位置。我打算用自己的辦法找到他。”
“哦。”漢冷淡回答。
“你呢?”露絲問。
“……不知道。”漢說。“随便逛逛。”
露絲悄然觀察漢,沒有說更多。她其實不急于找到科林。見熟人精神狀态變化如此之大,這孩子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你介意我跟你一起走走嗎?”
“随便。”漢沒有拒絕。
他們相伴安靜地在長廊中走行。露絲看得出少年不想被過多打擾,特意和漢保持了一小段距離。盡管心存疑惑,她也沒有提問。或許漫步的某個時刻,漢會自己向她敞開話匣。
堅硬、單調的艙道裡,隻有他們的腳步聲,以及海浪擊打在艦腳的沉悶模糊聲響。月光自落地窗灑進艙道,在黑暗裡留下一段段折疊方形的灰白冷光。
艙道深處隐隐約約傳來聲音。聽起來像是呻吟,抑或是吹動脆弱的某塊巨大鋼片發出的扭折悠長聲。漢猛然停下腳步。它一段停落,一段再起,模糊中有它自己的節律,和海風吹動鋼闆并不同諧。
露絲也停下了。他們屏息捕捉這個聲響。再行走時,他們的腳步聲都不約而同輕了許多。
那個悠長的節律聲開始變近。露絲和漢再度停下。這次,節律聲隐約顯現出了它的意義。
“……穿越……星穹……(Through this orb)”
漢和露絲面面相觑。那似乎是有人在什麼地方唱歌。
“……寰宇之形(Shades of space)……”那聲音又隐約傳來。
心底某種動力被激活了。漢禁不住朝那個聲音的源頭快步行進,露絲緊随其後。而那個聲音的源頭似乎也發覺了他們的接近,驟然停頓了一陣。等到他們停下繼續尋找蹤迹時,它又在更遠的地方響起。他們就這麼一路追趕,不知不覺來到了主船艙那碩大的空間。
海風聲變得明晰,那悠長的歌聲混雜其中,隐隐從某處有節律地穩定傳來。
“登艦平台。”漢悄聲說。聲音就是從他們下層混着海風傳上來的。這次,他們放輕了腳步,從旁邊的樓梯走下,歌聲沒有移動,他們如願接近。或許因為聲音的源頭認為海風沖淡了歌聲,音量也比剛剛大了一些。
“……遙遠……星雲……當空……(Distant nebula in sky)”
他們蹑手蹑腳來到那處登艦平台,朝外望去,一束光自入口上方打下,落地之處是個盤坐在地上的人影。聲音卻并非來自于他。露絲和漢再度交換了個眼神,漢皺了皺眉,兩者朝那個全息投影走去。
“……這無垠的邊——(This infinite fron—)”
“看來你恢複得不錯。”露絲開口了,歌聲戛然而止。
投影猛然站起身,驚訝不已,似乎才發現這兩人位于身後。漢插着手站在平台上一邊,沉默不語。露絲則一臉掩蓋不住地得意。“别裝了 。”她說。“用全息投影,頂上那個攝像頭還不把這裡看得清清楚楚。”
越南人看着露絲,愣了好一陣。“……是你們啊。”他略顯尴尬。“不,我真不知道有人來。”
“我關閉了任何監視,隻留投影視角的信息攝取範圍,為的就是盡可能模拟我個人在飛船上行動的情況。相信我,這比開着全視角還要費勁得多。”範文泰笑了。“看不見後面來人也沒事,反正隻是個投影……”
“你還躲着我們呢。”露絲不依不饒。
“這隻是個巧合。”範文泰說。“這飛船的外部播報音量不好調,找了好幾個地方都可能擾民。不得已到這裡,才能略微放松一些。不過,還是被你們找到了。”他無奈擺擺手。
“你那天一個招呼不打就從O區溜掉。當時你的情況可和植物人沒什麼區别,現在又看起來生龍活虎,這挑起了我的好奇心,科林。”露絲說。“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
範文泰沉默了。
“說實話,我現在情況并不好。隻能通過外接設備複原功能。”他說。“至于怎麼恢複的……很簡單嘛,核心芯片沒事,EP機體的神經受損也不是什麼問題。”
露絲啞口無言。
“大佬和我講過你是怎麼修好我的。真是不容易。當時沒來得及當面謝謝你。”範文泰的全息投影向露絲伸出手。“實在是機能有限,隻得以這種方式作第一次見面。”
露絲挑起一邊眉毛,露出一抹微笑,伸手去握那毫無觸感的光影。“這個時候,還有閑情雅緻唱歌的人不多,特别是我們最終發現是你,科林。”露絲說。“我找了你好幾天,今天怎麼突然改主意露面了?”
範文泰面對露絲,眼角卻一直瞟着在後面沉默站着的少年。少年根本沒有關注他們的對話,隻像往常一樣茫然望着海面。
“現在……你也知道,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挺艱難的時刻。”範文泰說。“我在思念一個人。每次我感到步履維艱時都會想到她,現在尤其強烈。”
“她是對我影響最深刻的人,這就是上次沒講完的故事,漢。”少年猛然擡頭。“我沒有預料到露絲也會成為聽衆,但沒關系,你們一起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