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江景宴這莒城是來對了,擊退了齊軍不算,走之前留他們一條生路才算。這般江景宴才懂了為何前世自己榮軍歸京以後,莒城會如此隻快就再被破城,才讓允王有了可乘之機。
江景宴走出矮幾後,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衆将士,這些都是她燕國的門戶,這些人撐起了城門,為京中的權貴富商第一波拼命的也是這些人。
而整治莒城更是她重生後要扭轉國運的第一件事。
她踱步到衆人面前揚聲說道:“孤在離京前,王妃千萬叮咛要平安而歸。”
“衆将士家中多已娶親,也都想要在這莒城安穩的過下去,想來你們家中的妻子,也是與孤的王妃是一樣的。”
“盼着你們能為國效力,又盼着你們能平安歸去。”
“但是孤不能向你們保證每次出征必是大捷,說我江景宴手下沒有敗仗。”
“但是孤能承諾你們,能吃飽飯,拿好槍與他齊軍争高下,和這些蠻子拼拼血性。”
她接着說道:“孤當然也承諾你們家中的親友,這莒城百姓也都能填糧倉,吃好飯,迎接你們勝仗歸來。”
“難道我燕國的将士會比這些蠻化的野人要差?”
“他齊人幾年基業,我漢人又是幾百年輝煌!?”
景王掃視全場,眼中銳利睥睨,不亞于七月流火豔陽。她一人立在全軍之中,所有将士都在她的臉上看到了野心勃勃和上位者的威望。
明明還是九月,過了正午太陽下去了,風稍起就泛上涼意,景王回頭喝了一口金辰剛給她換的茶,見衆人默不作聲,以為他們不相信。
被朝廷默視多年,她動員的勢氣再鼓動人心,這些人心被這黃沙打得比鐵都硬,又如何會信了她三兩句虛言。
“十月初,孤會請來撥款聖旨。”
“到時還請崔大人和徐将軍作證。”
現下是九月中,最遲二十餘天就能等到多年來沒想過的事,這些糙壯的男人也不知作何反應,一時口中默默,但有人紅了眼眶。
院中的聲音更靜了,過了正午後有些起風了。沙碩像滾着燒開的水澆在了每個人心上,也許是水太燙了,一個二個壯碩的漢子默聲的背着臉抹去了眼淚。
沒有人想哽咽出聲。
“好,那下官就等着殿下的好信。”崔進大聲回道。
起風了,他也掖了掖衣領,他年紀一把本來很難相信小兒之言。但是泡影也是美夢,這些年來甚至從來沒有人與他們說過這話。
他們從來連一句承諾都沒有。
“老臣也等着殿下的好消息。”徐佑樘終于出了聲,他眼中晶瑩隐在眼角,花白的眉蓋住了褶皺的皮。
他早就老了,可是這大燕卻無人可用,皇帝無人會信。
衆人準備散去時,才發現整個内院早已被景王親衛團團圍住,衆人知道或許景王早做好了捉人歸京的打算,但是卻在院中臨時改了主意。
大門從外打開,親兵整齊的散開一條路,一個個莽漢走了出去,終于有人忍不住泣聲痛罵了出來。
“他媽的,終于有人管老子的死活了!”
“老子再也不用吃沙子了!”
一旁的粗壯男人打了他一後腦勺,卻也帶了哽咽喊道:“他媽的,沒出息!”
“老子平時沒管你的死活啊!”
“滾去換崗。”
三兩個漢子圍着那痛罵的年輕男子,撸抱着聳動了肩膀交頭接耳地向城牆方向走去。
...
是夜,金辰站在景宴身邊,她點了燈,隻是油不多,屋内還是不夠亮堂。
金辰來了這莒城就換了當地人愛穿的麻布短打,肩上稍裹了軟甲,她束着高發馬尾顯得很是英姿。經過午後的事她眼中是止不住的擔憂,更何況她還接到京中的情報了。
允王不死心,還在和衛巡走動想要為自己的兵敗找理由翻案,皇帝居然又是模棱兩可的态度,讓一衆官員摸不清頭腦。
她手上捏了密信,在景宴取下玉簪後接過她的銀冠。
“殿下真要寫信插手此事?這時間也太趕了,京中我們就算上下走動也不可能幾日内就拿到結果。”
“殿下此次太過冒險了。”
“可是京中有消息了?孤來猜猜,這次是王妃?還是三哥?抑或是父皇?”
“王妃的話你不會如此憂心,三哥的話你會更生氣一些,此時不大像。那就是皇帝又予你氣受了?”
景宴卻是一副不當回事的樣子,讓金辰更加生氣。小姑娘眉頭直皺,從前她還能語重心長勸勸,殿下自成婚後她就越來越猜不中她想些什麼了。
“殿下還笑?”她輕斥道。
景宴從銅鏡中看到一張皺巴巴的臉,笑意更深“天要塌啦?眉頭都打結了~”
怎麼還起勁了!
金辰後撤半步,殿下越來越不正經。沒有王妃壓制住,殿下就盡拿她和鈴蘭開玩笑。
眼見小臉沉了下去,景宴也不逗她了。努努嘴想到,小姑娘怎麼比前世還老成。
她隻能換好衣袍裝作正色道:“鈴蘭若在,你一定不給我臉色。”
“殿下!”
鈴蘭剛跨了門要進來,就聽見金辰氣急敗壞的嬌聲喝令,一腦門子疑惑,抱着景宴明日要穿的新衣走到二人身邊。
她是個好脾氣的,隻要吃飽飯都能好商量,她勸道:“殿下又與金辰姐姐鬧脾氣了麼?”
“沒關系,我備了姐姐愛喝的涼茶,一會給姐姐降下火氣。”小丫頭揚着笑臉給金辰看,金辰看她又有些好笑。
景宴一聽,這倒好,胳膊肘還有外拐的!她坐在席上,面上明顯不愉,為什麼我沒有!?
“王妃臨行前與奴婢說過了,殿下入秋後不可驟然喝涼的,殿下的底子不适合此物,可不能怪鈴蘭偏心哦。”
這才幾天她的侍女就變成王妃的傳聲筒了!
景宴鳳眼觑她二人,尤其是鈴蘭,她很是不服氣,這麼遠這麼細王妃都能管着她,一點茶水就能要了她的命不成?
但她轉念又一想,容徽居然這麼關心她,傻殿下又偷偷樂起來,沒有喝到新鮮玩意心中也慢慢填滿,莫名的攀比之心上來了,她也要多尋些王妃愛吃的,她不能被王妃比下去!
金辰見鈴蘭幾句話就把這人收拾的服服帖帖,暗道王妃真是利害,二人成婚不過三月有餘,遠在千裡之外都能洞悉其心性想法。
她再撿了話茬勸導殿下:“莒城離京太遠,我們在京中關系走動也沒有如此之快,殿下可否與崔大人和徐大人商量一二...年底之前有所答複,是最适宜的。”
她也面有難色,但不得不勸。
景宴當然知道京中勢力繁雜,這一路上的官員中飽私囊了多少才大開方便之門,但是她們等得起,莒城百姓卻等不起。
她低啞了聲音說道:“京中早過了收麥的時候,莒城雖晚些也已結束。”
“可是孤又帶了三萬人來,他們可能吃飽了,城中的百姓呢?”
“以黃沙和了雨水下咽嗎?”
金辰默言,她又何嘗不知呢。她們住的府衙後宅甚至都是陳舊不堪,這還是崔進派了人收拾過的樣子。
前廊廊柱都快被咬斷了,幾根黃木插在大石裡,日前那塊掉下的欄闆,薄的能做簡用,屋内連銅燈都隻有兩柱。
她與鈴蘭二人不服借了景宴的公事,去看了府衙議事辦公的地方。卻是真正的村屋凋敝,黃沙肆侵。
她二人怒氣沖沖的去,卻悻悻而歸。府衙如此,崔府想必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這錢糧都是流向了不差錢的地方,一金一銀堆起來的塔尖怎麼又能夠輕易撼動呢?金辰為殿下發愁。
“那殿下與王妃可通了信,讓皇後娘娘出力?”
若是皇後張口此事傳到皇帝耳中自然更快,但是風險也會更大。
皇帝不允許後妃幹政,皇後隻能從旁影射,但皇帝聽的話太多,如何開口是難題。
“不,母後不能幹涉此事。父皇太疑心,稍有纰漏,孤被一旨調離,說多少都是妄談。”
“那殿下...?”金辰疑惑。
景宴此時重新站了起來,背對着二人面朝銅鏡方向說道:“張蘇今日寫的東西不夠細,要讓他寫全了。他在獄中要牢牢看着,不能出一點差錯。”
“崔大人積攢多年的城防修繕賬目與城中民生支出,還有莒城與茵城的貿易往來賬目孤都要,你處理了順序和收納送到此屋。”
“崔大人處應有備份,但還是叮囑好要妥善保管原本...”
“軍饷所消耗一應支出也要整理成冊,要真的。”
“至于...”
金辰手中飛快地記着,但是也快寫不下去了。
“殿下此舉更似孤身走盈絲,真要如此麼?”
景宴直起了身子長疏一口氣說道:“孤不如此,等這次齊軍平息了,這城中的百姓日後天天如此。”
金辰默聲不再勸誡,她已看出景宴心下已定,她也願意相信殿下還有後手。
如若不然,從殿下和徐佑樘、崔進崔犷到她金辰,都不用想活着看到聖旨抵達莒城了。
鈴蘭看着奮筆疾書和語詞不休的二人,她退了出去,看了眼夜晚的莒城,月光無瑕照着每一個人。
她身後的兩人也好似在井中,黃沙随時傾瀉而下,卻也不知腳下之地是否算是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