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舞廳殿外。
孟停雲穿着一件及膝短紗裙,是昨天晚上她自己選中的款式。裙子下則是瀚海學院冬裝校服的長褲,身上披着厚實的長款狐裘抵禦室外的嚴寒。
楊拙倚坐在她斜前方的石質廊柱下,面對着肆虐的潑天大雪。白雪、白膚、白西裝;黑石、黑發、黑瞳仁,宛如一幅勾勒清晰的水墨丹青。唯有他肩頭的赤紅色大氅鮮豔得出奇,像是在水墨畫中央突兀地蓋上一方濃重的朱印。
孟停雲一眼看出赤色大氅是鐘晖的衣服,剛到總祭壇第一天,鐘晖穿的就是這件。用的是最講究的高級布料,價值不菲。這才兩個星期,嶄新的大氅就輾轉到了楊拙的身上。
而楊拙現在正緊緊攥着赤色大氅的衣邊,默不作聲地發呆。
孟停雲看得出來,全瀚海學院都看得出來,鐘晖和楊拙的關系很奇怪、很微妙、很難以形容。鐘晖總是當着所有人的面沖楊拙頤指氣使,後者通常既不生氣也不反抗。按理說他們彼此敵視,但這倆人又總是如膠似漆地待在一起,太子殿下的威逼利誘都不能将其分離。
她還以為楊拙這根不通人情的木頭隻是習慣了逆來順受,如今看來卻并非如此——當楊拙對她說“離開這裡”的時候,聰慧如她,一瞬間就明白了。
楊拙跟她的心情某種程度上大概是一樣的。
她也不想看到最好的朋友被搶走,尤其是被鐘晖這個她無論如何也看不太順眼的家夥。她一看到鐘晖和小雅手牽手很默契地跳舞,心裡就堵得慌。
眼不見為淨。
所以她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楊拙的提議,跟他一起冒險從大廳角落裡一扇非常不起眼的側門偷偷溜走了,跑到了最近的不知名偏殿旁。
孟停雲跺了跺腳。身為火系元師,她并不冷。隻是天色擦黑,四周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她在給自己壯膽。
......也不是空無一人,還有楊拙。但是他一直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頭頂和肩膀都落了一層雪,和石頭廊柱融為一體了似的。
孟停雲不知道楊拙從何而知大廳側門的方位,也不知道這個曾經關系不遠不近的朋友心裡在想什麼。她心裡盤算了一下,楊拙是十一月的生日,而她是十月份,算是長輩,她理應讓一讓年紀小的。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長久的沉默,“楊拙,你怎麼知道出口在那麼不起眼的位置?”
楊拙連頭都沒回,輕飄飄地說:“猜的。”
他覺得沒必要向孟停雲解釋他會本能地觀察陌生的環境,實際上他發現每一座偏殿的正廳都會有這麼一處僅容一人通過的翻轉小門。
這個話題戛然而止,孟停雲卡了殼,呵出一口白氣,換了一個更沒有營養的問題:“我們跑出來多久了啊?”
“差一刻鐘兩個時辰。”楊拙回答得飛快。
孟停雲被他過于精确的答案震驚了一下,疑惑道:“真的?我感覺早就過去兩個時辰了。”
“不信的話,可以回去确認。”楊拙說。
“好不容易跑出來,我才不想回去,”孟停雲嘀咕,“等到退場舞了我們再回去。”
楊拙終于偏過頭看了她一眼,幹脆地拒絕,“不行。”
“為什麼?退場舞還不回去的話不太禮貌吧。”孟停雲有些意外,她沒考慮到逃跑這事從一開始就不太禮貌。
“那是莽蒼人的定情儀式。”楊拙面無表情。
“但我們是景國人,又不會真的......”孟停雲說着說着也漸漸沉默,她能想象到恪守禮節的方夢雅或許會跟鐘晖把退場舞也跳完,周圍的莽蒼人則會默認、會鼓掌、會真誠地祈禱神祝福這對幼小的鴛鴦。
她也真誠地說:“糟了,我現在特别想回去把鐘晖揍一頓。”
“不行。”楊拙拒絕得更斬釘截鐵。
“你果然很在意他,就跟我在意小雅差不多。”孟停雲突然笑了。
出乎意料地,楊拙沒有否認。
“哎,其實我也知道,小雅最好的朋友還是我,這一點不會變。”孟停雲撚了撚紗裙飄起的裙擺,提高了音量,“但是本小姐就是看着不爽!”
楊拙知道,孟停雲隻有在非常激動的情況下才會自稱本小姐。
這個現在還是女孩的女人一向心高氣傲,膽大妄為,無愧于“赤羽将軍”的世襲榮稱。在戰場上親手殺掉他時,表現的也很冷靜堅強,隻有眼角的一滴淚水勉強證明了他在她心中的份量。
現在回憶起來,楊拙隻會覺得可笑。
他一直沒什麼份量可言。不管天平另一端是名利、摯友、愛人還是家國,他永遠是更輕的那一枚砝碼。
孟停雲擡頭望向昏暗的天空,風早已停了,大雪似乎在逐漸平息,夜幕難得清晰。如聖女所說,明天将是一個風平浪靜的晴天。
距離慶典宴會開始已經過去整整兩個時辰了,再不回去,宴會就該結束了。她的确不會看到自己最厭煩的一幕,但是這口氣仍然會憋在她心裡,咽不下去,喘不上來。
孟停雲深深呼吸,忽然一把掀飛了狐裘外套。
“我要回去!”她大聲喊道,“反正我就是想和小雅跳舞,我不管莽蒼人定的勞什子規矩了!”
楊拙冷冷地看着她,聲音沒什麼起伏:“随你。”
孟停雲把被她甩到地上的狐裘收回儲物戒,氣沖沖地往來時的方向快步走。走出沒多遠,她又忽然頓住了,轉身問道:“你就在這幹坐着嗎?”
“對。”楊拙說。
“你不回去找鐘晖?”孟停雲問。
“......”楊拙罕見地因為孟停雲的直截了當而短暫失語,“不行。”
不是“不想”、“不必”,而是“不行”。
該死的天道。
孟停雲沒有聽懂他的弦外之音,踩着帶跟的小皮鞋嗒嗒嗒地飛快跑走,腳步聲漸行漸遠。
楊拙倚靠着冰冷的石柱,出神地望着紛紛揚揚飄落的雪片,沒來由地想起一些塵封已久的過往。
郄地也會下雪,但魔域的雪染着邪性,是紅色的。下雪時,就像天空劃破了一道口子,在滴滴答答地淌血一樣。
他講給鐘晖聽的時候,鐘晖臉上流露的不是恐懼,而是莫名的向往。
他還記得鐘晖當時興奮地說:“我的天,有點太酷炫了,我這輩子還沒打過紅色的雪仗呢。”
幼稚。
楊拙沒打過雪仗,但如果有機會,他不介意陪鐘晖玩一玩。
兩個時辰零一刻鐘。他在心中默念。再過一刻鐘,舞會一結束,他就動身返回。
另一邊,孟停雲故技重施,從側門悄悄回到了宴會廳。她一眼便瞧見了遠處的長桌前,淺棕色發的少年和黑發的少女正背對着她,似乎在說笑,身邊還圍着幾個莽蒼人。
鐘晖握着手裡一摞薄薄的硬質紙牌,抽出其中兩張拍在桌面上,自信滿滿地說:“釣。”
他的上家,一個貌似二十出頭的灰發青年,詫異地瞥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地把剛剛打出的一張四花牌推到鐘晖面前。
鐘晖把四花牌和自己拍出的二花三花排在一起,随手丢了一張廢牌,場上無人有反應。
他的下家方夢雅很是緊張,猶猶豫豫地捏着一張大魚牌,輕輕放在桌上。
她的指尖才剛剛離開牌面,鐘晖就把手中的牌随意一扔,嬉皮笑臉道:“鈎。不好意思,本少爺又赢了。”
四周的莽蒼人再一次唉聲歎氣,站在他對面的尉遲如英最為震驚。
她放下牌,問:“你真的是今天才第一次學習打漁牌的景國人?”
鐘晖洋洋得意地點頭。
漁牌的規則和麻将如出一轍,而他在棋牌遊戲上的水平基本是不知道輸字怎麼寫。曾經他舍友不信邪,非要拉着他打牌賭酒。結果一個喝吐了,一個喝暈了,一個喝進校醫院了。
“教教我怎麼打牌吧,景國人。”那個灰發青年有些羨慕地說。
鐘晖搖搖頭:“這是天賦,本少爺教了你也學不會。”
“你比看上去要聰明很多,有趣很多,”尉遲如英說,“比我弟弟強,真想拿他們來換你。用兩個換你一個怎麼樣?鐘家覺得不劃算的話,三個也行。”
周圍爆發出一片哄笑聲,方夢雅也跟着笑起來。鐘晖陪他們幹笑着,腦子裡還在想楊拙去哪了。
他方才找了幾個借口把場内斷斷續續轉了一圈,一無所獲。場外暫時不方便去,但他猜測澹台儲義跟他在做一樣的事,如果楊拙出現在場外,澹台儲義肯定會回來報信的。
鐘晖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道:“還有多久到退場舞?本少爺打牌打得都困了。”
尉遲如英聽了一下樂團正演奏的曲調,說:“這首曲子結束,就該到退場舞了,大概一刻鐘吧。”
忽然,她帶着一點狡黠,笑道:“哦,原來你有心上人了嗎?”
鐘晖笑容一僵。他哪來的心上人啊!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年輕的莽蒼人也不例外,他們剛要對這位新晉的漁牌好手與他美麗的舞伴展開追問,一聲響亮清脆的呼喊便強硬地打斷了他們。
“小雅!”
孟停雲風風火火地沖過來,模樣有點滑稽:臉紅撲撲的,紗裙下竟然還墊着長褲。
她不由分說地拉起方夢雅的手,認真說道:“最後一支舞,你能跟我跳麼?”
她說的是景國話,但在場的貴族們還是聽懂了。轉眼間,一半人皺起了眉頭,一半人面露憐憫之色——對鐘晖。
方夢雅有些愕然,她不擅長拒絕别人,尤其是孟停雲,可鐘晖還在旁邊。
她很為難地回頭去看鐘晖,鐘大少爺果然收斂了笑意,愠色沉沉。
他大步流星,站在孟停雲面前。嬌小的少女寸步不讓,揚起臉直視着他。
鐘晖似乎非常生氣,氣得嘴唇都在顫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愛看熱鬧也是人類的天性,尉遲如英攔下了想要勸阻的人們,饒有興緻地觀察鐘晖潛在的另一面。
資料上也白紙黑字地寫着,這位少爺有點暴力傾向,讀書的時候揍過許多同學。
隻有孟停雲聽見鐘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氣音:“楊拙人呢?”
她讨厭鐘晖,但不得不承認她和鐘晖有一點難以言喻的心有靈犀。孟停雲用眼神暗示來時的方向,用口型無聲說:那裡有門,出門一直向西走。
鐘晖心說怪不得楊拙不見了,合着是夥同孟停雲潛逃了。外面那麼冷,會不會感冒啊?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做戲也做夠了,兇狠道:“孟大小姐,這裡不是景國,這裡是莽蒼。想搶我的舞伴,你應該知道聖教的規矩吧。”
尉遲如英的眼睛在聽聞聖教二字時亮了一下,頗為滿意地開口:“按照最傳統的禮儀,你們二位應該在此決鬥,一決生死。”
方夢雅俏臉一白,手足無措。孟停雲秀眉微蹙,并不想承認這般霸道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