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夜消散之後的第二個深夜,翡翠城天牢的最深處釋放了一位特殊的罪犯。
罪犯被帶出天牢時蓬頭垢面,面黃肌瘦,身上散發着一股水牢裡污水特有的腥臊臭味,幾乎不成人形。然而當負責押送犯人的獄卒撥開他打結的灰發時,仍舊不免被那雙蔚藍色的清澈眼眸所震懾。
原因無他。即使是在肮髒昏暗的天牢裡,那雙藍水晶一般剔透無暇的眼睛也泛着神聖平和的光。仿佛眼睛的主人并非身陷囹圄,而是置身于華美的教堂。
獄卒端起水盆,把犯人草草沖洗了一遍。他并不知道這個人族罪犯姓甚名誰,也不知道罪犯将會被送往哪裡。他隻知道,這個人手腳上戴着的元力枷鎖,是專門為禁锢元尊設計的最高等級。
清洗完犯人,獄卒才發現原來這個男人的頭發是銀色的。他扔過去一條毛巾,示意男人擦幹身體。
男人撿起毛巾,緩緩拭去身上的髒污,用手勉強梳開纏繞的長發,重新穿上粗布囚服。他跟着前來接應的軍官向樓梯走去,與獄卒擦肩而過時,獄卒聽到了男人沙啞的聲音。
他說:“謝謝。”
極夜消散之後的第三個清晨,死寂沉沉的逐鹿殿迎來了繼霞珠之後第二位活着的客人。
象征着魔域至尊的黑銀王座空着,王座的主人站在巨大的透明水晶棺前,居高臨下地俯視戴着鐐铐跪在地上的銀發男人。
“聞人師芙的屍體在黃金城,”黑發黑衣的魔尊冷冷地說,“保存得很好。”
銀發男人幾不可聞地顫抖了一下,沒有擡頭。
“繼神教剩的東西都封在莽蒼的海裡,”魔尊的手撫過水晶棺的邊緣,“隻要你做好這一件事,無論你還想要什麼,我統統送給你。”
幾道黑色殘影閃過,銀發男人手腳上的元力枷鎖應聲碎裂。一息之間,他身上的元力氣息暴漲,卻并沒有顯露出攻擊性,反而像無形的絲綢一樣柔軟溫和。
“站起來。”魔尊命令道。
銀發男人置若罔聞,一動不動。
魔尊眯起狹長的鳳眼,周身的寒意仿佛化作實質,陰沉沉地壓下來。
良久,久到銀發男人憑借半神之姿也無法抵抗地上邪神的威壓時,他才喘着粗氣癱倒在地上,苦笑了兩聲。
“楊拙,”他喊出魔尊還是人族時的名字,“你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浣紗百合是大陸最強的治愈系元靈,是聞人氏的驕傲......但是,浣紗百合隻能讓活人免死,不能讓死人複活。”
魔尊并不惱怒他的冒犯,平靜道:“他沒有死。”
“我說過了,鐘晖沒有死。”
“如果你不想拿走你妹妹的屍體,我倒是很樂意把她賞給将士們。”
“聞人師久,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你救他,還是不救他?”
前莽蒼繼神教大主教聞人師久猛地擡起頭,再也維持不住克制的涵養,卻礙于威壓動彈不得,隻能徒勞地嘶吼:
“楊拙!别發瘋了!”
“鐘晖已經死了,跟我妹妹一樣!已經死了!”
“如果浣紗百合真的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我又怎麼可能讓阿芙的遺體落到你的手裡!”
“你想讓我複活鐘晖?”聞人師久痛苦地閉上眼,咬着牙自嘲地笑了一聲,“呵!難道我不想嗎?我做夢都想!”
“如果我真的能起死回生,如果真的有起死回生這種奇迹存在,阿芙就不會,不會遭受這種屈辱......”
幾顆淚珠沿着聞人師久的眼角滾落,在逐鹿殿冰冷的石闆地上彙成一灘小小的水窪,又極速凝結成冰。
聽完聞人師久撕心裂肺的控訴,楊拙僅是微微皺了皺眉。
他的聲音沒什麼起伏:“說完了?”
“楊拙,”聞人師久臉色灰敗,聲音嘶啞,“天玄大陸幾萬年來,從來沒有死而複生的記載,從來沒有。”
“阿芙戰死之後,我曾經也跟你一樣走火入魔,癡心妄想着從聖教和聞人氏的曆史中找到複活她的可能性。”
“我翻遍了莽蒼的史書,嘗試了所有方法,都失敗了......”
他伸出枯槁的手,捂住了濕透的面龐,喉嚨裡忽地擠出一點破風箱似的咆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我都是罪人,這是神的旨意......失去阿芙是對我的懲罰,失去鐘晖是對你的懲罰!”
“我沒能救下阿芙......而你再也不可能見到鐘晖!”
他近乎癫狂地厲聲叫道:“阿芙的預言從來沒有錯過!你是全大陸的大劫難,也是鐘晖命中的大劫難!”
“他被你害死,你咎由自取!”
“他該死!你也該死!”
逐鹿殿裡的氣溫驟降至冰點,楊拙卻不怒反笑。他走上前去,拽起聞人師久散落的長發,強迫他與自己對視。
“你在故意激怒我。”
楊拙慢條斯理地開口,語氣笃定而非疑問。
“你想逼我殺了你。”
“你以為我不清楚你的心思,不知道莽蒼最後的反撲手段系在你的命上。”
“你覺得你死了,埋在海底的元力機關就會啟動,藏在暗處的尉遲如英和澹台儲義就能趁機帶領處刑官奪回總祭壇。”
“可惜,在你踏進逐鹿殿之前,他們兩個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