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的話一落下,森鷗外怔了一下,似乎有些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出了問題
他并沒有想到太宰治會給出這樣的回應,畢竟太宰治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對死亡有着極深執念的人。
真稀奇。
森鷗外從未見過太宰治這般模樣,記憶中太宰治總是不斷地,不斷地追逐着死亡。他加入□□就是在尋找着什麼,尋死隻是他尋找某樣東西的一種方式。追逐死亡似乎成為了他生命的主題,他總是很輕易地産生想去死的念頭,但卻很少産生活下去的欲望。
可是現在,太宰治竟然産生了想要‘活到夏天’的想法。
森鷗外不禁有些疑惑,他看着太宰治,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看出他到底是真的想要活下去,還是隻是一時的沖動。
但是太宰治的眼神澄澈而溫和,表情也不像作假,這使得森鷗外不得不相信,這一刻,他真的想要活下去。
比起其他人,中原中也的反應顯得很平淡。
這雙眼睛,中也見到過。
十五歲的時候,太宰也曾對他說想要活下去。
對他說這話的時候,少年的太宰那雙眼睛裡沒有絲毫雜念,就像晴朗的天空一樣清澈見底。
那雙眼睛不是誰都能有的,隻有下定決心活下去的人才能擁有這蒼穹般的光輝。
太宰也是能活下去的,他也曾想活下去。
無論是存在于平行世界抑或本世界的太宰治,都曾一度渴望活下去。那雙鸢色的眼睛裡都曾點亮那抹名為希望的燭光。隻是後來,本世界太宰治眼底的光熄滅了。
可是另一個世界,這個太宰治眼裡的燭光還不曾熄滅,甚至在友情和愛情的滋養下越來越耀眼奪目。
真的太亮了,明亮得有些灼眼。
中原中也緊繃着一張臉,眨了眨眼睛,寶石般的藍眸變得越來越幽深。
他直直地盯着太宰治,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沉默了好一會兒,中也動了動唇,呢喃道,“是件好事。”
太宰治想要活下來,是一件好事。
人類是社會性動物,一個人是無法獨自生存的。
他以前并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或者說他從未真正體會到過這種感覺。
可是太宰治不一樣。
太宰那家夥的内心比大多數人都要纖細、敏感。他總是用那種自嘲、自虐的方式掩飾自己的脆弱,讓人誤以為他很強大。其實他比其他人都要膽小,都要怕失去。因為怕失去,幹脆不擁有。因為不擁有,所以世界上能牽絆住那家夥尋死腳步的人寥寥無幾。
人與人之間的羁絆就像一條線,這條線承載着人們的情感和記憶,鋪天蓋地,穿越時空,把人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也正是有這些線的存在,使得人不再孤單,擁有了無盡的可能和支持。
可是太宰很特殊。
他就像一艘孤獨的船,漂浮在無盡的海洋中,沒有方向,沒有目标,随時都有可能被海嘯淹沒。
太宰和世界的聯系太脆弱了,脆弱到就像肥皂泡,一觸即潰。好像他時刻站在懸崖邊,随時有墜下去的危險,綁在他身上,緊緊的纏繞在他身上的,讓他不至于跌下深淵的隻有幾根蛛絲般的細線。蛛絲另一端牽扯着能救贖他的人,可是這些絲線太稀薄、太纖細,根本不足以承載一個成年人的身軀。
這個世界能阻礙太宰尋死腳步的人太少了,加上他主動割斷了能救下他的蛛絲,于是走向了毀滅的終點。
既然在另一個世界中,太宰治滋生了對生存的渴望,證明他對世界還有眷念。隻有活下去,才能探尋到無盡的可能性,隻要活下去,也許總有一天,太宰治能夠找到自己一直追求的東西。
比起已經對尋找意義失去渴求的本世界太宰,另一個世界多出來一根能吊着太宰治生命的蛛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一件事。
【夜晚的日本酒館,安靜得讓人仿佛能聽見心跳的聲音。
酒館内的人們低聲交談,他們的聲音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薄紗掩蓋,隻留下模糊的嚅嚅聲。
調酒師熟練地操作着手中的調酒器,冰塊在杯中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混合着酒精和果汁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誘人沉醉。
調好的酒被酒保放在太宰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在酒杯中輕輕搖晃,散發出誘人的芬芳。
太宰微微傾身,鼻梁貼近杯沿,手指無聊地輕彈杯沿,看着貼附在杯壁的小氣泡一個接一個浮起,然後消失。
“說起來,”安吾突然道,“織田作先生之後打算做什麼呢?”
好奇的目光轉移向身邊這個面無表情,略顯呆滞的男人。
“織田作先生現在是假死的狀态,前身是殺手。不管是光明還是黑暗的世界都不适合你露面,你有做好接下來的打算嗎?”安吾追問道。
原本以為這個問題會讓男人思索一會兒,卻沒想到男人很快就給出了答案。
“我接下來會做的事情,應該是寫小說吧。”織田作回答道。
“寫小說?!”坂口安吾詫異極了。
老實說,他在腦海中構想過很多織田作現在能做的職業,甚至還準備給織田作僞裝身份提供掩護,可是這麼多職業中根本沒有小說家這一條。
“是的,我想成為一個小說家。”織田作渾然不知道自己說出了多麼令人驚訝的一句話,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從來沒聽你說過。”坂口安吾好奇地問,“為什麼會産生這個想法?”
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呢?
織田作眨眨眼睛,好像回想着什麼。
“為了寫完那本小說的結局吧。”他認真地說。
聽上去似乎有内情,坂口安吾和太宰治拉長了脖子,臉上露出好奇的神情。
織田作并沒有賣關子,于是兩人從織田作的口中聽到了讓織田作改變想法的完整始末。
事件發生的地點是一家咖啡店,年僅十四歲的織田作在店裡看書。
那是一套很舊的書,封面的頁角都已經磨損了,破掉了一部分。印刷很舊,好幾處文字已經泛白。
當時的織田作還是一個從來沒有失手過的自由殺手,并沒有讀書的習慣,然而那本書不一樣。
那本小說以某個城市為舞台,講述了許多登場人物的故事。登場人物都很弱小,因一些瑣事而東奔西走。可就是這故事非常神奇地吸引了他,于是,工作後坐在常去的咖啡店的固定位置上看那套小說,成了織田作每天的日常。他把那本書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
那一天,織田作也在看那本小說。
不一樣的是那一天有一個人和他搭話。那是一名身闆筆直的壯年男子,拄着手杖,身材很瘦,嘴邊留着短短的胡須。
織田作曾經在這家店裡見過他幾次,但是他們從未有過交流。
可是就在那一天,那個男子向他搭話,并給了他所看的小說的下卷。
“那個人跟我說了幾句話,送了我一本小說,是我一直在找的小說的下卷,在看之前,他警告我說那束一本很糟糕的書。”織田作的眼神有些恍惚,沒想到過去那麼久,他竟然還記得這樣一件小事。
“其實呢?”安吾繼續問。
“下卷很精彩。”織田作緩緩地說。
在那之前,還沒有哪本書能這樣吸引他。
所有的台詞都扣人心弦,所有的人物都很像自己。
雖然給他那本書的人評論說‘寫的很差’,但織田作的感想完全不同。他幾乎連飯也沒吃,一口氣就看完了,看完之後又立即看起了第二遍。他覺得自己的每一個腦細胞,都在看完那本書之後發生了截然不同的變化,甚至在他知道那本書之後,整個世界都變得與之前不同。
以前的他隻知道執行任務,為了任務對人開槍,奪人性命。那本書讓他睜開了眼,就像黎明時沖出的陽光。
那部下卷隻有一個缺點。
最後的幾頁被人剪下來了。因此有一個重要的情節,織田作沒有看到,那個情節講述的是登場人物之一——一名殺手不再殺人的原因。
“那名殺手為什麼不再殺人了?其他頁裡并沒有寫出足夠讓人推理的信息,這讓我十分郁悶。這個情節是故事裡重要的轉折點,而通過這個情節了解了殺手之後,有什麼重要的事就昭然若揭了。但因為這是一本很有年頭的書,市面上已經找不到,所以我很難知道真相是什麼,雖然很想問問那個胡須男,可他也沒有再出現在我面前過,我也忘了他的名字。”織田作頓了頓,繼續說道,“煩惱之後,我得出了一個結論。”
“什麼結論?”
——那你自己寫吧。
胡須男的話語好像就在耳邊,從來不曾從耳朵邊消失過。
“自己來寫。”織田作給出了自己思考之後得出的答案。
“這就是你想成為小說家的原因啊。”聽完織田作的解釋,坂口安吾恍然大悟。
“是的,從那之後,我就想成為一名小說家,把男人不再殺人之前的故事寫成一本小說。”織田作看着兩個友人,認真地說,“而成為小說家,需要認真地明白人類的生命。寫小說就等于寫人,也就是寫人是怎麼活得,怎麼死的……剝奪他人性命的人,是無法書寫他人人生的。”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不在殺人的原因。”安吾解開了一件一直困擾着他的疑惑。
織田作之助,一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堅決不殺人的神奇的□□分子。明明擁有利落的身手,即使在組織裡被人當成跑腿的,也沒有違背過信條的神奇的人。
知道織田作曾經是殺手的人并不多,但也不少,是什麼經曆讓一位金牌殺手放棄了手中的槍?組織内的人有諸多猜測,但織田作從未給出過回應和解釋。就連安吾和太宰也不知道織田作改變的契機。
并沒有什麼刻骨的傷痛經曆,也沒有什麼越不過去的挫折,隻是一位殺手,想要改行寫小說而已。】
“你這家夥,竟然有這樣的過去嗎?”國木田驚奇地看着織田作,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織田作略顯遲鈍地回想了一下,然後說,“感覺沒什麼可說的。”
織田作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他的殺手身份直到兩年前才被揭曉。偵探社每位新人的必答題,關于引導自己加入組織的人曾經職業的猜測,猜測織田作職業累積的獎金已經高達七十萬日元,卻還是沒有一個人赢得那片獎金。
武裝偵探社的大家都知道織田作在寫小說,可是大家從不知道讓他改變主意的,竟然是這麼一件事。
偵探社的大家并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就像大家都覺得谷崎兄妹的關系非常不像兄妹一樣,但沒有人真的有勇氣追問——「你們真的有血緣關系嗎?兄妹倆像那樣生活在一起不要緊嗎?」
偵探社的所有人都确信「他們有問題」,可是萬一大膽提問換來他們幹脆的肯定,到時該如何反應才好?
就像這類難以抉擇的問題,所以也沒有人詢問過織田作的過去。在知道織田作的前職業是殺手之後,更不會有人沒眼力地詢問[你為什麼不當殺手了?]以至于他們也是第一次知道,讓織田作改變的契機竟然隻是想要寫小說的願望而已。
“果然是奇怪的家夥。”由于曾經和織田作戰鬥過,冷血對織田作的印象很深,但再也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讓他感到奇怪。
“為什麼殺手沒辦法成為小說家?”阿呆鳥隻感覺莫名其妙,殺手和寫小說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系嗎?寫小說而已,隻要有手就能辦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