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兩無言并非第一次,可這次卻有溫暖踏實的感覺。
至少,此刻,他是心疼她的吧。
他的肩膀很寬厚、很踏實、很奢侈。
十幾歲的時候,文琮要往德意志的那日午後,婉凝癡癡地坐在葡萄架下流淚,他們總是聚少離多,這一次不知他會不會記得昆山老家,還有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盼他歸。
自然是知道他定歸來,可還覺得他們,已經,越來越遠了。
葡萄花架下,意氣風發的男子有些局促地坐在她身邊,她知道,自己再沒有貪戀的理由,因為他和那些已經故去的親人一樣,始終都不會屬于自己。
還有片刻的貪戀,轉而隻好擦幹了眼淚,柔聲細語地斬釘截鐵道,“哥哥,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文琮有些出神,聽到她的話還有些不敢相信地愣在原處,轉頭細看一眼才恍然道,“好。”
站起身、心事重重地踱步出去,輕輕合上了門,甚至還來不及告訴她,“我請了律師朋友同來。”
婷芳自然早就想到這一層,一見到文琮從裡頭出來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拉到一旁問個清楚。
“三少爺有沒有跟我家姑娘說啊?”
“說什麼?”文琮的心似是丢在房間裡。
“您的律師朋友啊。”婷芳很氣文琮完全不在狀态,“不是說律師可以幫我們姑娘搶回财産?”
“倒不是搶回,按照民國法律,女子應有平等的遺産繼承權。。。。”
“你就不要掉書袋了。”婷芳更急切道,“我顧不上什麼民國法律,什麼繼承權,老爺的錢本來就是姑娘的,你隻要能給姑娘要回來就好。”
文琮的心思根本不在這裡,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而一直在幾米外的穿廊上踱步的景然也走過來問道,“她還好嗎?”
“不算好。”文琮深深地歎了口氣。
景然的眼早已暗淡下來,轉頭對婷芳道,“這些天好好照顧她吧。”
還執着于如何要回本屬于婉凝财産的婷芳被問及婉凝,才乖乖道,“會的。”
久久未發言的文琮突然問道,“那個楠木盒子有什麼特别意義嗎?”
景然一臉疑惑,知道自己錯過了某些重要的東西,隻聽着婷芳說道,“是夫人過世前最喜歡的幾件物什,小姐想夫人的時候都要拿出來看的。”
文琮啞聲點點頭,才轉頭對景然說,“我請了安東來,要不要去見見?”
“倒好,我們還是去年見過。”景然仍是他往日得體的微笑,又對婷芳說道,“财産的事交給我們,你照顧好婉凝就好。”
婷芳半信半疑,可相信的成分畢竟多些,她細想想自己幹着急确實幫不上忙,不如讓她娘給婉凝熬些補身體的藥湯更加實在,于是偷偷在窗邊扒個小縫确認婉凝一切都好,便去找她娘。
文琮請來的律師黎安東是他和景然共同的朋友,黎家是滬上有名的律政世家,劉家、趙家的世交,安東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法律,後又到美利堅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可謂學貫中西,未到而立之年已經是滬上小有名氣的律師了。
文琮和景然都覺得黎安東出馬,事情一定會解決,但結局卻格外出人意料,甚至有些大跌眼鏡。
婉凝在婷芳的苦口婆心下終于同意提交所謂的“法律訴訟”,鎮長見牽扯此事之人盡是昆山及上海名流,不敢掉以輕心,拿到訴訟立即請來鎮中名流鄉紳及顧氏族長等旁聽審理。
茜墩鎮根本沒有專門的法務部門,民國雖已成立将近二十年,卻一直軍閥混戰、政治更疊,《中華民國民法通則》剛頒布未久,追溯起來,“茜墩竟無法律可言”。
當日,隻見一個挺拔周正的戴眼鏡的青年男子對着一屋子的閣老引經據典、侃侃而談,而這群老者或吸煙或閉目養神或把弄自己手裡的小物什,任眼前小子如何滔滔不絕,大有“泰山壓頂巋然不動”的架勢。
最後結局也是不說自明。因為南京國民政府沒有頒發過詳細規定和記錄女子繼承權的法律,經本鎮閣老鄉紳商定讨論,顧父的遺産由其長子顧伯銘繼承,但顧婉凝父母為其準備的嫁妝須歸顧婉凝所有。而所謂“父母為婉凝準備的嫁妝”,其實誰都說不清到底哪些算,哪些不算,最後隻能顧氏族長定奪。
老族長沉吟片刻,才決定将婉凝母親房間的一套紅漆家具、一個檀木小箱裡的幾件首飾及擺件,并婉凝房間的楠木盒子算作“嫁妝”,還有婉凝父親的一些書畫,又規定婉凝出嫁時,長兄應為其準備兩千塊的嫁妝費。
原屬于婉凝自己的衣裝首飾體己,自然還屬于她自己。
一場勞師動衆的官司算是蓋棺定論,閣老們不耐煩地起身揚長而去,顧伯銘的妻子許氏趾高氣揚地走到婉凝跟前說道,“姑娘平日沉默寡言的,竟也是個狠角色。可好在咱們茜墩是講理講法的地方。姑娘你也别覺得哥嫂無情,咱們家看着生意大,其實爹沒掙下什麼大錢,等你出嫁,還有兩千塊的嫁妝可是不虧的。”
本站在婉凝身後的婷芳直接閃身出來冷笑道,“收起你的漂亮話回去給族長聽吧。拿了别人的錢看你晚上會不會被鬼敲門!”
“哎呦,婷芳姑娘你可别嘴上不饒人,也不怕下地獄被割舌頭。”
“我沒做虧心事,可不怕鬼敲門。”婷芳撇嘴道。
顧伯銘拉住他女人對婉凝和婷芳笑嘻嘻道,“妹妹你嫂子就是個不管不顧你别往裡去,茜墩禮法如此,咱們都沒有辦法不是?不過,我和你嫂子這就回南京了,家裡的房子你先住着沒關系。”
“怎麼沒關系,那麼大的房子,要是租給别人可以收一筆不小的租金呢!”許氏直接閃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