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裡斯有片刻的失神,搭在雌蟲臂彎上的手一時都忘了收回。
假設一支舞要跳上十分鐘,那麼即使他和對方不眠不休地跳下去,一萬三千支舞蹈也要花上兩千一百六十六個鐘頭才能跳完。
但蟲又不是機器,一天跳一支都夠嗆,如果按照兩天一次來算——那就要花上七十年。而七十年是何等漫長的時光,幾乎夠得上一隻蟲的大半輩子。
明明隻是終端的提示音,明明隻是冰冷的數字聲,聽在耳朵裡竟生出某種死生契闊的承諾意味。
珀裡斯将這種荒誕可笑的念頭擠出腦海,收回手。少将正看向自己,眸中是毫不掩飾的期待,可現實卻讓他無法回應這份熱情。
“塔西爾,你看,我沒辦法跳舞。”一種無力的挫敗感攀上他的心頭,語調都連帶着多了幾分苦澀,“或許操作還可以撤回?你要不,要不……”
珀裡斯想竭力作出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可蒼白的臉色和發涼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難堪。
即使這份難堪隻有一點兒,即使它的主人已經盡全力去掩藏,但其發端太過根深蒂固,到了如影随形的地步,越努力也隻不過是埋得越深,讓根系深深地紮進血肉之中。
“你要不換一個舞伴吧。”
“不是的,閣下,您聽我說。”塔西爾敏銳地捕捉到雄蟲變化的神情,在對方面前蹲下來,“我想請您跳的那支舞不需要舞步。”
雌蟲的身形矮下來,珀裡斯的視線得以和少将齊平。他少有平視對方的體驗。他在少将的瞳孔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請您相信我,好嗎?”
他正斟酌着回複,卻被一道蟲聲突兀地打斷。
“塔西爾。”
珀裡斯忍不住眼皮一跳,沒想到少将的名字能被蟲叫的這麼難聽。
這聲音讓他想到蛇,想到那種被蛇緊緊纏住的感覺,覆蓋着黏液的鱗片貼在皮膚上,陰冷而濕滑。都說音色和性格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如果這種說法是對的,那麼來蟲恐怕并不好對付。
“怎麼,見了本殿下還不行禮?”澤利爾信步走到塔西爾面前,背後一左一右跟着兩名雌侍,皆是低垂着頭、恭敬謹慎的樣子。
來蟲一頭灰發束成低馬尾,身着深灰色絲絨燕尾服,側邊一溜兒金質排扣。胸前佩有一枚樣式繁複的胸針,中間鑲嵌一塊祖母綠寶石,似乎還雕刻了更細的圖案,但已看不真切。
塔西爾右手放至胸前,動作僵硬地傾身行禮。脊背彎曲得是如此不自然,仿佛是用錘頭敲釘子,一錘一錘敲下去似的。
“這是澤利爾,帝國的三殿下。”
少将靠近珀裡斯耳語,後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三殿下澤利爾,就是塔西爾那晚說不想嫁的雄蟲。
“塔西爾,我可是為了你推掉了不少雌蟲的邀約。”澤利爾揚起下巴看過來,意思再分明不過。
尊貴如他,已經降尊纡貴地主動來找雌蟲了,對方難道不應該感激涕零地上前邀請他跳舞嗎?
誰料少将不僅站着沒動,甚至還往那隻殘疾雄蟲身邊靠了靠,見此,澤利爾的眼睛不悅地眯成一條縫。
“塔西爾,如果你現在爬過來親吻我的皮鞋,我可以原諒你的怠慢。”他接過侍者手裡的高腳杯,湊到唇邊抿了一口,“總歸是要做我的雌君的,與其等到嫁過來後重新學規矩,不如從現在就開始适應。”
“你說呢,塔西爾?”
少将沒有回話,更沒有半點要下跪的意思。他瞥了對方一眼,心想自己果然是在珀裡斯身邊待久了,差點連雄蟲的本性都忘了,愚蠢和殘忍可是他們刻在骨子裡的天性。
他選擇把對方當空氣,徑直轉向珀裡斯,輕聲問道:“閣下,我能請你跳舞嗎?”
距離之近幾乎到了耳語的地步,在别蟲看來他們的行為恐怕和耳鬓厮磨無異,珀裡斯甚至能感覺到雌蟲的體溫所帶來的熱度。
“嗯。”雄蟲點點頭,“好。”
其實珀裡斯也說不清自己該不該答應。一來他擔心自己坐着輪椅劃進舞池的樣子會給少将丢臉,二來雌蟲的未婚夫就站在自己面前,當着對方的面和少将跳舞那不是挑釁是什麼?
但當他聽到澤利爾侮辱少将的話語,看到對方淬了毒一般的墨綠色眼睛,像打量物品一樣在塔西爾身上來回掃視,心中的憤怒便再難壓制住。
塔西爾怎麼能嫁給這種蟲?這隻雄蟲從頭到腳哪一點能配得上塔西爾?如果明知少将會受辱,他又怎麼能袖手旁觀,将雌蟲送到對方手裡?
于是湧上心頭的情緒壓倒了那一點兒該不該的擔憂,他把手遞給雌蟲,道:“塔西爾,我們跳舞吧。”
“我看你敢!”站在一旁親眼圍觀這兩隻蟲給自己戴綠帽的澤利爾怒了,他們真當自己是死的不成?他大步沖上前,高高揚起手,打算狠狠教訓這隻不知好歹的雌蟲。
但很可惜沒能打成,因為少将比他動作更快。
塔西爾帶着珀裡斯的手,讓對方環住自己的脖子,接着俯身摟住雄蟲的腰,黑色的翅膀瞬間在背後展開。
珀裡斯隻感到雌蟲的手将自己箍住,身軀緊緊相貼,下一秒便雙腿懸空,驟然離地。
“塔西爾。”看着地面越來越遠,他忍不住喚道。這種感覺實在太過陌生,他不由得摟緊了雌蟲。
“别怕,閣下。”塔西爾在他耳邊開口,“我抱着您呢,抱的很緊,不會掉下去的。”
珀裡斯靠在少将的脖頸,肌膚相貼,彼此的脈搏都清晰可感。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覺得貼着的部位隐隐發燙。
可自己偏偏不能放開,一放開便難以抑制地心慌。于是他重又靠近,幹脆将整個臉都埋在少将的肩頭,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兩隻蟲上升至半空,正位于大廳當中,穹頂的圓形開口之下。爵士樂隊的成員見狀,紛紛拿穩了手裡的樂器,開始演奏一首古老的樂曲。
原來塔西爾說不用舞步是這個意思。珀裡斯将頭從少将的肩膀上擡起,原來是在空中跳舞。
他朝底下看了一眼,舞池裡的蟲已停下了原先的舞步,樂隊正奏響另一支舞曲,整個宴客廳的目光都朝着這裡彙集。
“閣下,别看下面,當心頭暈。”因為之前的舉動,塔西爾大概認為自己恐高,“您看着我吧。”
其實珀裡斯不恐高,他剛剛隻是被吓到了,但他還是依言看向雌蟲。
“樂隊演奏的是《月神曲》。”塔西爾唇角輕揚,“我想請您跳一支《月神舞》。”
“可以嗎?閣下。”
珀裡斯心道有什麼不可以的,自己都被抱上來了,還能中途下去不成。
他瞧着雌蟲那滿是笑意的臉,一幅早已知道答案卻偏偏要再問一遍的神情,不顧口舌之勞,隻等着答案從自己口中親自說出。
“當然可以,塔西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