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
背後忽然傳來那熟悉的、柔軟的一聲喚。
陳夏猛然回頭,隻見阮枝站在房間門口端着泡好的茶。
她的眼睛在逆光中眯成細細的彎月,像貓,又像一枝剛好開在盛夏尾聲的栀子花,香得清淺,卻能讓人微醺。
阮枝的視線落到桌上的筆記本,她臉上的笑意緩慢褪去,神情變得複雜。
她走近幾步,沒有急着責怪,而是伸手将筆記本輕輕合上,像合上一段無人知曉的舊夢。
“是我朋友送我的,”她語氣雲淡風輕,“很久以前的事了。”
陳夏點了點頭,裝作自己隻是随手翻翻。但她知道自己不是。
她根本是帶着某種目的。
她想知道這個女人的前半生是什麼樣的,不再滿足于她每天遞來的飯菜茶杯和“早上好,夏夏”。
陳夏想知道阮枝有沒有為誰失眠,為誰哭,為誰在夜裡寫下不敢寄出的信。
她想知道她的弱點、她的裂縫、她所有溫柔背後藏着的那個,沒人看見的阮枝。
“你很喜歡喝桂花烏龍嗎?”陳夏低聲問,接過阮枝手中的茶杯,像是随口一提,卻又盯着阮枝的眼睛不放。
阮枝沉默了一瞬,才開口:“嗯,味道淡,但留得久。”
“所以才一直喝?”陳夏問。
“是啊,”她笑了笑,“人年紀越大,越不愛折騰。”
陳夏垂下眼,聲音像從嗓子眼裡擠出來:“是因為她嗎?”
阮枝的笑容頓住了。
屋子裡一時間靜得出奇,隻剩茶水微涼的氣味纏繞鼻尖。
“我不是故意翻的。”陳夏補了一句,“隻是……好奇你以前是什麼樣。”
阮枝沒有回應,她走過去,将那本筆記本重新放回抽屜,動作輕得像怕驚動誰的夢。
“她是我很重要的一個朋友。”她輕聲道,像是在替過去做某種告别,“隻是時間太久了,早就各自走散了。”
“你哭過嗎?”陳夏忽然問。
阮枝擡頭看她。
“就是為她。”陳夏的語氣有點急,又像賭氣,“像日記裡那樣,為她關窗簾、等信、說夢話。”
阮枝沒有直接回答,隻是低頭笑了一下:“你才多大,就開始問這種問題。”
“我十七歲,不小了。”陳夏盯着她的側臉,眼神倔強,“你都寫在本子裡了,不許我知道?”
“知道又能怎樣?”阮枝看向她,眼神第一次有了明顯的防備,“過去的事,留在過去才合适。”
陳夏不說話了。
她的手指輕輕劃過茶杯的邊緣,像是壓抑,又像是某種難以宣之于口的靠近。
“那你現在還會想她嗎?”她聲音很輕,幾乎要被風吹散,“泡茶的時候,寫信的時候,或是風很大的時候。”
阮枝沒有回答。
她隻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陷進了某個誰也碰不得的舊夢裡。
陳夏沒再問。她隻是看着阮枝的側臉,目光裡浮出一種模糊不清的執拗與危險的熱度。
她忽然明白,她對阮枝的情緒,早就不是依賴那麼簡單。
那是一種更深、更暗、更像情人般的靠近與剖析。
是一種想擁有、想占有、甚至想毀掉一點點、再重新拼回來的欲望。
而她不怕那種情緒發芽。
她甚至在等它長大。
客廳的鐘“哒哒”作響,像踩在心口的節拍。
阮枝站在那裡,沒有回答。
茶水的香氣已經淡了,可空氣卻像被什麼釘住,一動不動。
陳夏撐着桌沿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
“你不回答我,”她盯着阮枝的眼睛,“是因為你還在想她,還是因為你不敢告訴我,你已經不想了?”
阮枝的目光晃了一下。
“夏夏,”她聲音很輕,像是勸,又像是某種警告,“别問這種問題。”
“為什麼不能問?”陳夏的聲音陡然拔高,“你過去可以為她寫那麼多情話,為她買茶、為她撒謊、藏着那本本子藏七年……為什麼我就不能知道?”
“因為你還小。”阮枝咬着牙,說得很慢,“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陳夏打斷她,眼圈紅了,語氣卻帶着一種近乎固執的狠意,“我知道你不是我媽,你不是真的關心我念書,也不是因為責任才煮湯、洗衣服、剪指甲……你就是放不下她,所以才對我這麼好。”
阮枝一怔,幾乎是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你在我身上看見她了,對不對?”陳夏逼近一步,眼裡光都在燃,“你喜歡那種安靜的、柔軟的女孩子。你看到我對李欣恬的執着,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當初?”
“夠了。”阮枝終于開口,語調不重,卻帶着一絲斬釘截鐵的淩厲。
陳夏愣住了,眼底的光像被風吹滅。
屋裡安靜了一會兒,隻剩茶杯上的水汽一點點冷卻。
阮枝垂下眼,聲音低了幾分:“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你還年輕,不該為我這種……早已過去的情緒困住。”
“可我不是為了她,我是為了你。”陳夏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一個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夢,“你不明白嗎?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是你女兒,我隻想知道,你能不能,也看看我一次。”
阮枝像被擊中。
阮枝望着眼前這個眉眼帶着倔強、卻紅着眼的少女,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
她知道這一切早該結束。
那天她在校門口聽完老師說“女女之間更不能早戀”後,就知道那一堵牆終究要立起來。
可阮枝沒想到,撞上來的不是别的誰,是她親手從泥裡撿起、親手擦幹淨的孩子。
“夏夏……”她終于輕輕開口,聲音發顫,“你在發燒,我們今天先别說這些。”
“我沒燒。”陳夏一步步後退,像被掀開了最後一層僞裝,“你怕了,對不對?”
“我沒有。”
“那你敢不敢現在就說,你不喜歡我?”
阮枝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陳夏笑了,眼淚卻不争氣地滑下來。
她像做錯事的小孩那樣,低頭擦眼睛,然後轉身就跑出了客廳。
屋子裡隻剩阮枝站在原地,指尖還微微發抖。
桌上的茶早已冷透,可空氣裡仍殘留着一點桂花烏龍的味道,淡得像從前,又纏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