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聲的浪潮瞬間将他完全包裹,也暫時沖散了那些不合時宜的感慨。
穿過前庭,繞過供奉着孔聖人牌位的莊嚴彜倫堂,徑直來到位于監内深處、更為清靜的祭酒值房區域。
李祭酒的院子不大,卻收拾得極為雅緻,幾竿翠竹覆着薄雪,更顯清勁。通傳後,賈葳被引入溫暖的書房。
李祭酒年逾五十,面容清癯,三縷長須打理得一絲不苟,身着深青色常服,正伏案批閱文書。
見賈葳進來,他放下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目光卻第一時間落在他除下口罩後更顯蒼白的臉色上。
“茂哥兒來了?快坐。” 他示意賈葳在鋪了厚厚坐褥的圈椅上坐下,又命人上熱茶,“身子可大安了?前日聽季博士提起你大病初愈便去默寫考卷,年輕人有志向是好的,可也要顧惜根本。這寒冬臘月的,怎不多養幾日?”
賈葳恭敬行禮:“謝祭酒大人關懷。學生已無大礙,不敢耽誤功課。” 他解下鬥篷遞給小東,露出裡面華麗的鶴氅,又從小南手中接過一方青布包裹,雙手奉上,“這是學生在秋闱考場所作文章,謄錄了一份,請大人指正。”
李祭酒接過,并未立刻打開,而是放在案上,看着賈葳,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與一絲憂慮。
“你呀,這份心性毅力,在同窗中實屬罕見。” 他捋了捋胡須,話鋒一轉,帶着幾分感慨,“老夫執掌國子監多年,今科秋闱,我率性堂畢業的五十六名監生,可謂是大放異彩。”
他語氣中帶着為人師者的驕傲:“其中大半,按例去了六部、大理寺等處觀政實習,如今已有近七成考評合格,得了實授的職銜,算是站穩了腳跟。剩下這七位,” 他伸手指了指賈葳帶來的文章,“選擇了繼續科考之路。結果,七人赴考,五人得中!茂哥兒你,更是名列第五!此等佳績,近十年少有啊!”
賈葳立刻起身,深深一揖,言辭懇切:“此皆賴祭酒大人與諸位博士教導有方,監内學風醇厚,同窗砥砺之功。學生僥幸名列其中,實不敢居功。”
李祭酒聞言,臉上笑意更深,撫須的手都透出幾分得意,嘴上卻道:“诶,是你等自身勤勉,天資聰穎。老夫與諸位師長,不過稍加點撥,引其正道罷了。”
他目光重新落回賈葳身上,那份憂慮再次浮現,語氣也沉凝了幾分,“茂哥兒,你文思敏捷,根底紮實,此次秋闱第五,已足見實力。既如此,那何不直接入仕,有甯榮二府作為助力,前途必定坦蕩,何必去過那春闱的九天七夜呢。”
“多謝祭酒大人勸誡,”賈葳迎着李祭酒擔憂的目光,語氣沉穩而堅定,“學生不敢托大。今年開春後,已在府裡僻靜處仿着貢院的規制,搭了考舍,備足了幹糧清水,将那三場九日的文章,連着時辰、題量都一一模拟演練過了。雖不敢說輕松,卻也順利熬了下來,身子并無大礙。先生也說,文章火候到了,不去一試,未免可惜。”
他微微垂下眼簾,掩去眸中更深沉的思慮。
監生入仕?說得輕巧。
前年那場席卷朝野的科場大案,血淋淋的教訓猶在眼前。
那些靠父祖蔭庇或捐納監生出身得官的,如同草芥般被貶斥、流放,甚至人頭落地,家族亦受牽連。
唯有正途科舉出身、座師同年盤根錯節的,根基才足夠深厚,能在那等風波中勉強自保。
這才是他拼死也要走通科舉正途的根本!
監生的身份隻是起點,進士功名才能勉強當做護身符。
李祭酒歎了口氣,知道自己是勸不動了,隻道:“萬望珍重自身,切莫……切莫步了……”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眼神中掠過一絲深沉的痛惜與黯然。
他想起了自己那個同樣才華橫溢、卻英年早逝的女婿賈珠。
天妒英才,每每思及,都令他心痛難當。
眼前這賈葳,才華更勝于賈珠,可這身子骨……
書房内一時寂靜,隻有炭盆中銀絲炭燃燒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通報聲:“祭酒大人,季博士到了。”
“快請!” 李祭酒精神一振。
門簾一挑,一位年約三十許的男子走了進來。
他身量頗高,穿着竹青色素面錦緞直裰,外罩一件半舊的玄色鶴氅,面容俊朗,眉宇間自帶一股疏朗灑脫之氣,行走間衣袖帶風,正是賈葳在國子監的授業恩師之一,季博生季博士。
“下官見過祭酒大人。” 季博生先向李祭酒行禮,随即目光便落在賈葳身上,眼中瞬間漾起真切的關懷笑意,“茂哥兒?身子可大好了?方才在門外就聽到你聲音了。”
他幾步上前,竟不顧禮數,伸手在賈葳肩上輕輕拍了拍,觸手是衣袍下依舊顯得單薄的骨感,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還是太瘦了些,可要仔細将養。”
賈葳連忙行禮:“學生見過季先生。勞先生挂念,已無大礙。”
寒暄幾句,話題自然轉到賈葳帶來的文章上。
季博生從李祭酒案上拿起那疊宣紙,就着明亮的窗光,仔細翻閱起來。他看得極快,時而點頭,時而凝神細思,修長的手指在字裡行間輕輕劃過。
“嗯……此處立論精當,引經據典,頗有見地。”
“這段破題,切中肯綮,文筆也老辣了……”
“最後這篇稍顯急促了些,若能再蕩開一筆,收束得會更顯餘韻……”
他點評犀利,一語中的,既點出文章精妙處,也毫不客氣地指出不足,聽得賈葳頻頻點頭,心服口服。
待全部看完,季博生将文章放下,看向賈葳的目光,贊賞中同樣摻雜了與李祭酒相似的憂慮。
“茂哥兒,文章進益極大,經義根基越發深厚,時務策論也頗見格局。以你如今火候,春闱确有把握。”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格外鄭重,“然則,春闱非秋闱可比。九天六夜,号舍逼仄,飲食粗粝,全憑一股精氣神硬撐。觀你文章,結尾倉促,是強弩之末之态,你……” 他未盡之言,不言而喻。
賈葳心中無奈,隻得又将方才對李祭酒的說辭,以更堅定的語氣重複了一遍:“先生放心,學生知曉其中利害。如今正遵醫囑好生調養,開春後天氣轉暖,定無大礙。學生有分寸。”
季博生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持,又看了看旁邊李祭酒無奈的眼神,知道再勸也是徒勞。他沉吟片刻,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在一張素箋上飛快地寫下一列書目。
“也罷。” 他将寫好的書單遞給賈葳,又從腰間解下一塊小小的、刻着“季”字的烏木腰牌,“這些書,多是前朝孤本或今人新著,于經義微言與時務見解上或有新意,你拿去好好參詳。用我的牌子,去藏書閣尋管閣的老黃便是。”
賈葳雙手接過,看着那熟悉的灑脫字迹,心頭湧上一股暖流:“學生謝過先生。”
辭别了李祭酒和季博士,賈葳帶着小東和小南,循着記憶,穿過幾重院落,走向位于國子監西北角的藏書閣。
越靠近,周遭越發安靜,連那宏大的讀書聲也漸漸遠去,隻餘下腳步踩在積雪上的咯吱聲。
藏書閣是一座獨立的二層樓閣,青磚黛瓦,古木森森,自有一股莊嚴肅穆之氣。閣前小院寂靜無人,隻有幾株老梅虬枝盤曲,在寒風中抖落幾點殘雪。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陳年紙張、墨香與淡淡黴味混合的獨特氣息,那是歲月沉澱的味道。
賈葳出示了季博生的腰牌,向守閣的老黃說明了來意。
沉重的閣門顫巍巍地打開,一股更加濃郁的書卷陳腐氣息撲面而來。
閣内光線昏暗,高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層層疊疊,直抵屋頂,上面密密麻麻擠滿了各種書函卷軸,空氣凝滞而微涼。
“季博士要的書,在二樓東頭最裡間的架子上,靠窗那幾格。” 老黃的聲音沙啞,“郎君自去尋吧。”
賈葳謝過,讓小東和小南在樓下等候,自己攏了攏衣襟,提着一盞羊角風燈,踏上了通往二樓的木樓梯。樓梯年久,踩上去發出沉悶的呻吟,在寂靜的閣樓裡格外清晰。
二樓比樓下更加幽深。
高大的書架排列成迷宮般的甬道,光線被層層阻隔,隻有高處幾扇蒙塵的小窗透進些許慘淡的天光。
季博士推薦的書位置偏僻,賈葳循着指示,在書架的叢林裡穿行。
越往裡走,光線越暗,空氣也越發沉滞陰冷。
腳下是曆經歲月的木闆,每一步都發出細微的呻吟,在寂靜中回響。
終于,他找到了目标所在的那個角落。
書架靠着一扇被封死的舊窗,光線最為昏暗。他踮起腳,舉高風燈,仔細辨認着書函上的标簽。
就在他全神貫注尋找書冊之時——
“啪嗒。”
一聲輕微的、像是瓦片碎裂的聲音,極其突兀地從書架頂端的黑暗處傳來!
賈葳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本能地,汗毛倒豎!他倏地擡頭,風燈的光暈猛地向上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