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神駿的白馬并辔徐行,馬上三位新貴,绯袍銀花,意氣風發,正是整座神京城此刻最耀眼的星辰。
居中狀元陸源,氣質端方;榜眼王昀,略顯沉穩;而最右側的探花郎賈葳,身形雖在三者中最顯清瘦,但那身鮮亮的绯色羅袍與帽檐顫動的銀花,映着他清俊如玉的側臉,在春日暖陽下,竟煥發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奪目神采,仿佛将所有光華都聚斂于一身。
“茂兒——!”尤氏忍不住激動地喊了一聲。
馬上的賈葳似有所感,循聲微微側首,目光精準地投向那扇打開的軒窗。
看到滿窗熟悉而熱切的面孔,他清冷的眉眼瞬間舒展,唇角揚起一抹明亮溫煦的笑意,擡手朝這邊揮了揮。
“啊——!”這一笑一揮手,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街道兩旁早已沸騰的情緒。
尤其是臨街樓上那些大膽的閨秀小姐們,更是激動得尖叫連連。
“探花郎看這邊了!”
“天啊!他笑了!好俊!”
“探花郎,快接住我的花!”
無數香囊、鮮花、繡帕,甚至是小巧的玉佩、金瓜子如同缤紛的雨點,從兩側樓閣的窗口抛灑而下,帶着馥郁的香氣和少女們熾熱的心意,目标明确地朝着那绯袍銀花的少年探花飛去。
一時間,竟形成了一道奇異的、以賈葳為中心的“香雨”洪流。
這景象,引得旁邊的榜眼王昀頻頻側目。
這位來自山東的高大青年,看看自己馬前稀稀落落、屈指可數的幾件“彩頭”,再對比一下陸源和賈葳那邊幾乎要鋪滿馬前地面的盛況,不由得咧開嘴,露出一個帶着點促狹意味的笑容。
策馬靠近賈葳,聲音在喧鬧中拔高:“元直兄,茂之賢弟,依我看,咱們這馬後面,該再挂上兩架大車才夠使啊!不然,這‘禦街誇官’,怕是要變成‘禦街撿寶’了!”
狀元陸源性情溫和,聞言隻是含笑,目光在賈葳那過分引人注目的容顔上停留一瞬,又轉向王昀,半開玩笑地指了指賈葳:“載年兄此言差矣。若論需要大車,茂之首當其沖,他那馬兒都快邁不開蹄子了。”
賈葳正從肩膀上拈下一朵被砸歪的絹花,聞言擡頭,朝樓上賈府衆人所在的窗口又明朗一笑。
他心頭莫名地一松,臉上那明朗的笑容裡便帶上了幾分少年人特有的促狹和無奈,朗聲應道:“載年兄說的是,我看這車小了還不行,得找輛能裝下半個京城香包的太平車才夠用。”
他一邊說着,一邊不忘再次朝賈府衆人所在的窗口用力揮了揮手,引來又一陣更為熱烈的歡呼與擲物。
喧嚣的鑼鼓聲、鼎沸的人聲、漫天飛舞的香帕花雨……禦街誇官的榮光如同正午最熾烈的陽光,将一切都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色。
然而,當那輪太陽終于沉入紫禁城巍峨的宮牆之後,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氛圍,在燈火輝煌的殿内彌漫開來。
瓊林苑燭火通明,亮如白晝,将描金繪彩的梁柱、蟠龍舞鳳的藻井映照得金碧輝煌。
空氣裡浮動着清雅昂貴的沉水香,混合着禦膳珍馐的誘人氣息。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婉轉,卻不顯嘈雜,恰到好處地烘托着這皇家恩宴的尊貴與祥和。
新科進士們依名次落座,觥籌交錯,言笑晏晏。
賈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绯色的羅袍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溫潤。
禦案上的菜肴,皆是平日裡難得一見的珍馐:清蒸的鲥魚銀鱗未褪,湯色乳白;煨得酥爛的鮑魚泛着誘人的醬色光澤;碧玉盞裡盛着瑩白的燕窩羹;還有那小巧玲珑的碧玉蝦餃,薄皮幾乎透明,隐約可見内裡流動的翠綠……食不厭精,脍不厭細,極盡皇家氣象。
但此時的賈葳卻覺得胃口缺缺,他眼觀鼻,鼻觀心,姿态無可挑剔地端坐着。
最高位的天子略坐了坐就起身離席。
但賈葳知道,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頭。
進士們互相舉杯,說着“同年之誼”、“同沐皇恩”的場面話;幾位閣部重臣和翰林院的老學士們,也端着酒杯,走到一甲三人桌前,勉勵幾句“前程似錦”、“為國效力”之類的套話。
陸源和王昀應對得體,笑容謙和。
賈葳也随着起身,行禮,道謝,臉上維持着恰到好處的清淺笑意,舉止優雅從容,一派探花郎該有的風儀。
不經意間,他擡起眼,目光穿過搖曳的燭光與流動的人影,撞上了一雙深邃的眼眸。
水沚。
他坐在親王勳貴的席列,一身玄色蟒袍,姿态閑适,正遙遙望來。
那目光複雜難辨,帶着笑意,帶着一絲愧疚,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灼熱?
賈葳心頭猛地一跳!
瞬間,藏書閣的撕咬、雪地裡的窒息、渡入胸口的暖流……所有不堪又糾葛的記憶轟然翻湧。
他幾乎是狼狽地立刻垂下眼簾,濃密的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
握着銀箸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
他不敢再看。
謝他?那救命真氣确确實實護持他熬過了貢院九日,支撐他站到了金殿之上。
恨他?那些輕佻的侵犯、霸道的掠奪,如同烙印,灼痛難消。
怨他?怨他攪亂了自己的心緒,隻是一個眼神罷了,自己竟然會有愧疚?!
最終,他隻是強迫自己将目光死死鎖在面前那碟晶瑩剔透的蟹粉獅子頭上。
仿佛那是世間唯一值得關注之物。
拿起小巧的瓷勺,舀起一點,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品嘗着那鮮美的滋味,試圖用味蕾的感知,壓下心頭那團亂麻般的情緒。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那禦廚精心烹制的美味,此刻嘗在口中,竟有些食不知味。
每一次細微的瓷勺磕碰碗沿的輕響,都像是在提醒他身後那道如影随形、無法忽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