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過半,酒過三巡。
殿内的氣氛在酒精的催化下,似乎更加“熱絡”了幾分。
絲竹聲換上了更歡快的調子,官員們交談的聲音也放開了些,帶着酒意的笑聲此起彼伏。
太子殿下顯然興緻頗高,舉着酒杯離席,在幾位閣老和重臣的簇擁下,與一些他看重的年輕進士交談,場面甚是融洽。
殿内暖意融融,熏籠裡上好的銀絲炭無聲燃燒,沉水香混合着酒氣、脂粉氣、食物的豐腴氣息,織成一張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網。
賈葳隻覺得額角突突直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肺腑深處細微的抽痛,白日的跨馬遊街好像耗盡了他的精力,現在隻覺得連骨頭縫裡都在往外滲着寒意。
他強壓着喉嚨口那點熟悉的、令人煩躁的癢意,目光飛快地瞥向斜前方——水沚正端着酒杯,嘴角噙着那抹萬年不變的溫雅淺笑,與旁邊一位宗室郡王低聲說着什麼,眼神卻似有若無地,總往他這邊飄。
再待下去,怕是要失儀。
賈葳無聲地吸了口氣,動作輕緩地放下銀箸,理了理袍袖,悄然起身。
借着殿柱巨大陰影的掩護,他微微側身,避開幾處正高談闊論的人群,步履看似從容,實則虛浮地朝着側殿那道通往小花園的偏門挪去。
厚重的織錦門簾被侍立的小太監無聲掀起一角,殿外清冷濕潤的空氣混雜着草木泥土的氣息,如同甘泉般瞬間湧入肺腑,讓他精神猛地一振。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踏了出去,将身後那片金碧輝煌的牢籠甩開。
沿着曲折的遊廊緩步而行,廊外是精心打理過的皇家園林,假山嶙峋,枯枝在月色下勾勒出清寂的剪影。
殿内的喧嚣徹底遠去,隻餘下風吹過檐角的細微嗚咽。
他隻想找個無人角落,靜靜地喘口氣。
然而,剛繞過一處巨大的太湖石假山,一陣極其壓抑、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混合着衣料窸窣摩擦和某種令人面紅耳赤的低喘,便突兀地鑽入耳中。
聲音的來源,正是假山深處一個隐蔽的洞穴。
賈葳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中學時代就曾被好奇心旺盛的同學拉着一同“見”過些世面,這聲音意味着什麼,瞬間了然。
一股強烈的尴尬和好奇湧上心頭,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轉身離開這污糟地,但裡面的人到底是誰……
就在他糾結的時候,一隻大手如同鐵鉗般從斜後方驟然伸出,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另一條手臂緊緊箍住他的腰身,将他整個人向後拖去,力道之大,迅疾無聲地隐入旁邊一叢濃密高大的芭蕉葉之後。動作快得隻在瞬息之間。
賈葳的心跳幾乎要沖出喉嚨,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他本能地掙紮,那捂住口鼻的手掌溫熱幹燥,帶着一股極淡的清冽氣息,指腹和虎口處有薄繭摩擦着他的皮膚。
這觸感……似曾相識。
“唔……”假山洞穴裡那壓抑的哭泣聲陡然拔高,帶着驚惶,“……殿下!好像……好像有人!有人聽到了!”一個年輕顫抖的聲音響起。
短暫的沉寂,随即是一個低沉慵懶、帶着明顯不悅的男聲響起:“慌什麼?聽見又如何?天塌下來有孤頂着。這宮裡頭,敢嚼孤舌根的,還沒生出來呢。”
話音未落,那壓抑的嗚咽便又開始了,甚至比之前更加肆無忌憚,仿佛是對這寂靜夜色與窺聽者的公然挑釁。
芭蕉葉的陰影裡,箍在腰間的手臂松開了些,捂住口鼻的手也緩緩撤下。
賈葳急促地喘息着,猛地扭頭,借着從芭蕉葉縫隙漏下的慘淡月光,對上一雙即使在黑暗中也異常幽深的眼睛。
果然是水沚。
那張俊美的臉近在咫尺,嘴角噙着一絲慣常的、難以捉摸的弧度。
賈葳心頭那點因對方及時援手而升起的感激,瞬間被警惕取代。
他下意識地掙動了一下身子,試圖脫離對方氣息的籠罩範圍。
水沚感受到他的抗拒,非但不松手,反而将箍在他腰側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俯身靠近他耳邊,灼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耳廓上,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惡劣的笑意:“怎麼?不怕驚動裡面那位‘殿下’?他方才的話,你可是聽得清清楚楚。”
賈葳隻覺得耳根一陣酥麻,随即是更深的惱怒。
他強壓下推開對方的沖動,同樣壓低聲音,帶着一絲冷嘲:“做壞事的都不怕,我一個聽牆角的,怕什麼?”
聲音中的清冷,在寂靜的夜色裡格外清晰。
水沚似乎沒料到他如此回應,微微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來,胸膛的震動清晰地傳遞到賈葳緊貼着的後背。
那笑聲裡沒有怒意,反而透出幾分奇異的興味。
“有趣。”水沚輕哼一聲,箍在他腰間的手猛地一緊,幾乎是不由分說地拉着他,迅速離開了這片假山區域。
賈葳被他扯得一個趔趄,隻能被動地跟着,在幽暗曲折的宮苑小徑中疾走。夜風掠過耳畔,吹起他绯色官袍的下擺。
片刻後,水沚推開一扇不起眼的角門,将他帶了進去。
眼前豁然開朗,是一處小巧卻異常規整的院落。
月光如水銀般鋪瀉下來,照亮了正前方三間軒敞的屋子,廊下懸着幾盞樣式古樸的宮燈。
透過敞開的窗棂,隐約可見屋内整齊排列的書案和矮凳,牆上似乎還挂着幾幅筆力遒勁的字畫,空氣裡彌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經年累月的書卷氣息。
這像是皇子們上學的學堂?賈葳心中剛掠過一絲疑惑,肩上便驟然一暖,一件還帶着體溫的玄色披風突然兜頭罩下,落在他肩上。
他愕然回頭。
水沚站在他身後半步,正低頭為他系着披風的絲縧。
燭光從廊下透出些許,映着他線條分明的側臉,那專注系帶的神情,竟顯出一種奇異的、近乎溫柔的錯覺。
系好絲縧,水沚的手并未收回,反而順勢極其自然地滑落到賈葳腰間,再次将他圈住。
“夜深露重,探花郎身子骨嬌貴,仔細着涼。”
水沚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着一種近乎刻意的關切,溫熱的呼吸拂過賈葳的頸側。
可那箍在腰上的手臂,力道卻分毫不減,甚至帶着一種宣告所有權的意味。
又是這副登徒子的賴皮膏藥模樣!
賈葳心頭剛升起的一絲因披風帶來的暖意瞬間化為烏有,火氣蹭地冒起。
他毫不猶豫地擡手,用力去扒腰間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六殿下請自重!”
水沚紋絲不動,手臂反而收得更緊了些,将兩人的距離拉得密不透風。
他垂眸看着賈葳因惱怒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和那雙噴火的清亮眸子,眼底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
“自重?”
他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笑話,那隻環在腰後的手,竟順着腰線暧昧地向下滑去,隔着衣料在那挺翹柔軟的弧度上不輕不重地揉捏了一把,同時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喟歎,“……果然軟得很。”
“水沚!”
賈葳腦中嗡的一聲,渾身的血都沖到了頭頂,羞憤交加,所有的理智和顧忌都被這肆無忌憚的輕薄炸得粉碎。
他猛地擡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跺在水沚穿着厚底朝靴的腳背上。
力道之大,連他自己都聽見了靴底與地面沉悶的撞擊聲。
“你是不是瘋了!這裡是皇宮大内,你竟敢…竟敢如此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