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背傳來清晰的痛感,水沚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倒是懷中的人因為站不穩微微晃了晃。
這讓他饒有興緻地看着賈葳因憤怒而更加生動昳麗的臉龐,感受着懷中軀體因劇烈情緒起伏帶來的細微震顫。
非但如此,他甚至還有餘裕,再次收緊手臂,将試圖掙脫的賈葳牢牢固定在自己身前,然後慢悠悠地,帶着點玩味的探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力氣倒不小,”水沚的聲音低沉下去,眼神鎖住賈葳,“不過…你好像又瘦了些?”那語氣,竟似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賈葳氣得幾乎要發抖,被他這颠三倒四的态度徹底激怒,腳下碾了碾,恨聲道:“關你何事!”
“這麼大火氣??”水沚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仿佛捕捉到了什麼有趣的信号。
他無視腳上的疼痛和賈葳的掙紮,身體微微前傾,将兩人的距離壓縮到呼吸可聞。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緊緊盯着賈葳,試圖從那清冷面具下找出哪怕一絲裂痕。
“茂之…方才是在關心我?”他頓了頓,語氣帶着一種洞悉的笃定,“你今日看我的眼神,和那天不一樣了。”
整個宴席,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别處,實則始終分了一縷在這病弱的探花郎身上。
那份強裝的鎮定,那刻意避開的視線,尤其是在假山陰影裡被他拉入懷中捂住口鼻時,那瞬間緊繃又随即放松的身體反應,還有此刻眼中那并非全然陌生的羞惱……
水沚心思何等敏銳,聯想到之前派人查探到的零星消息——關于他胎裡帶來的不足之症,關于那次的梅林相會……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
他的機會,或許就在此處。
“呵,”水沚低笑一聲,語氣忽然變得正經了幾分,帶着一種剖析利害的冷靜,“茂之,你想多了。在這深宮朝堂,一個年輕皇子,與某位才華橫溢、前途無量的新科進士因緣際會,性情相投,繼而結為知交好友,互相引為奧援,再尋常不過的事。朝中上下,誰人背後沒有些盤根錯節?這才是常态。若是一個皇子,孤高清絕,不結交任何朝臣,那才真是……”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吐出兩個字,“……取死之道。”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帶着一種洞悉世事的清醒和無奈。
賈葳掙紮的動作下意識地緩了緩。
确實,即使他初入官場,也深知朝堂水渾。
皇子結交新銳,互為臂助,是再正常不過的政治生态。自己方才的反應,似乎……是有些過度了?
他這片刻的怔忡和猶疑,被水沚精準地捕捉在眼底。
然而,就在賈葳心神微松的刹那,腰間那隻手竟又得寸進尺地捏了一下。
賈葳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啪”地一聲徹底崩斷!
“水沚!”賈葳怒吼出聲,什麼知交好友!什麼引為奧援!全是這登徒子的鬼話!他猛地屈肘,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向後撞去。
“唔!”水沚吃痛,悶哼一聲,箍着他的手臂終于松了些力道。
賈葳趁機掙脫出來,迅速退開兩步,绯色官袍在月光下微微起伏,胸膛因憤怒和急促的呼吸而劇烈起伏。
他眼中燃着怒火,死死瞪着水沚,心中暗恨:什麼以禮相待!自己當初真是昏了頭。對這水沚,就該見一次打一次,打到他不敢再犯為止!
水沚揉着被撞疼的肋下,看着眼前這隻徹底炸了毛、亮出爪子的小獸,非但沒有惱怒,眼底深處那抹長久以來的陰郁戾氣,反而奇異地消散了些許。
月光下,賈葳因憤怒而绯紅的臉頰,亮得驚人的眼眸,緊繃着像一張拉滿的弓的身體……鮮活,生動,帶着一種不管不顧的野性。
這種毫不掩飾的真實反應,竟讓他心頭掠過一絲久違的、近乎輕松的……愉悅?
就在賈葳以為對方會再次糾纏或幹脆惱羞成怒時,水沚卻忽然上前一步。
賈葳隻覺得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将他拉了回去,狠狠撞進一個堅實寬闊的胸膛裡。
水沚的雙臂如同鐵箍般緊緊收攏,将他整個身子嚴絲合縫地嵌在懷中。
賈葳的臉被迫埋在他帶着沉水香氣息的衣襟前,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胸膛下傳來的、同樣并不平穩的心跳,以及那透過衣料傳來的、滾燙的體溫。
那力道之大,勒得他肋骨生疼,幾乎喘不過氣。
“别動…”水沚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低沉沙啞,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濃重的疲憊感,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脆弱?
那聲音裡沒有了方才的戲谑、算計或是惡劣,隻剩下一種近乎空洞的、深沉的感傷。
“讓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
賈葳僵住了。
所有的掙紮、憤怒、叱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完全陌生的水沚堵在了喉嚨裡。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箍着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顫抖,那是一種竭力壓抑着什麼、仿佛瀕臨崩潰邊緣的顫抖。
水沚的下巴抵着他的頭頂,沉重的呼吸拂過他的發絲。
這一刻,那個陰鸷、惡劣、高高在上的六皇子消失了,隻剩下一個仿佛背負着千鈞重擔、疲憊不堪到隻想抓住一根浮木的靈魂。
月光無聲地灑落在寂靜的小院裡,廊下的燈火将兩人緊緊相擁的身影拉得老長,投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假山洞裡那些不堪入耳的聲音早已遠去,整個世界隻剩下彼此沉重交錯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賈葳僵直的身體,在那緊得令人窒息的擁抱和那從未聽過的、帶着絕望般疲憊的聲音裡,一點點地,松懈下來。
他停止了所有反抗的動作,任由自己像個木偶般被水沚緊緊抱着,腦中一片混亂的空白。
這算怎麼回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個呼吸,又仿佛漫長無比。
箍在身上的力道終于緩緩地、極其不舍地松開了些許。
水沚微微拉開一點距離,低頭看着懷中人。賈葳被迫擡起頭,對上他的眼睛。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廊下的燈火,跳動着一種複雜難辨的光芒。
濃重的疲憊感尚未完全褪去,眼底深處卻燃起了一簇更為幽暗、更為灼熱的火焰,那火焰裡交織着某種孤注一擲的決然和一種近乎貪婪的占有欲。
他深深地看着賈葳,仿佛要将他的模樣刻進骨子裡。
最終,水沚什麼也沒說。
他隻是擡起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過賈葳額前因方才掙紮而散亂的一縷碎發,指尖的溫度帶着一種奇異的灼熱感。
然後猛地松開手,後退一步,徹底拉開了距離。
方才那片刻的脆弱和感傷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那張英俊的臉上又覆上了一層慣常的、難以捉摸的平靜面具,隻是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已經徹底不一樣了。
“夜深了,探花郎,”水沚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清朗,甚至帶上了一絲公事公辦的疏離,“早些回宴席吧。宮禁森嚴,莫要…再誤入了不該去的地方。”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假山的方向,随即不再看賈葳,轉身,玄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廊柱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賈葳獨自站在清冷的月光下,肩上還披着那件帶着水沚體溫的玄色披風。
夜風吹過,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才發覺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那一切,激烈、屈辱、混亂、最後那詭異的擁抱…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他低頭,看着自己微微發顫的手指,上面似乎還殘留着水沚衣料的觸感和那令人心悸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