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胪大典的喧嘩與榮恩宴的暗湧,如同上元夜的煙花,絢爛過後隻餘滿地紙屑。
初夏的風吹過皇城,榴花初綻,濃翠欲滴的枝葉間已有了幾分暑意。
賈葳褪去了那身惹眼的绯羅探花袍,換上了翰林院編修正七品的青色鹭鸶補服。
每日點卯入宮,值守于文淵閣東側的修書處,案頭堆疊着厚重的《太祖實錄》文稿。
他的任務,便是逐字逐句,對照着内閣存檔的謄錄本與更原始的手稿、軍報、起居注等散碎記錄,核對史實、修正字句、補全缺漏。
這份差事,于旁人看來或許清苦寂寥,對賈葳而言,卻是難得的恩賜。
體内那縷從水沚處得來、助他撐過春闱殿試的真氣早已耗盡。
複診的張大夫撚着胡須,眉頭緊鎖:“哥兒底子本就虛虧,春闱一場,心力耗損過甚,雖仗着……咳,那點外力撐過來了,終究是傷了元氣。眼下最要緊的,便是靜養,萬不可再勞神費力。這翰林院的修書差事,清閑倒是清閑,隻是久坐傷氣,哥兒更要自己留心些。”
賈葳自然是一一應下,畢竟命在是根本。
于是每日裡坐在翰林院後進那間光線柔和的史庫内。
巨大的書架高聳至頂,散發着陳年紙張和樟腦混合的氣息。
陽光透過高窗上蒙塵的明瓦,斜斜地投下幾道光柱,光柱裡塵埃飛舞。
看着面前的長案上堆疊着厚厚的、紙頁泛黃發脆的舊稿,旁邊是磨好的墨和新裁的宣紙。賈葳突然意識到: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一份體面的俸祿,一個能讓他名正言順“躺平”喘息的空間啊。
“賈編修”
一道聲音喚回出神的賈葳。
擡頭一看,是帶他的侍讀學士齊駿。
賈葳恭敬起身:“齊大人”見對方看向自己面前的稿件,馬上遞過去,“這是新校的稿件,這是對應的原件,我都标了号,大人驗看驗看。”
齊駿接過翻了翻,點點頭,上下打量了一下賈葳,然後指了指桌上自己拿過來的那疊:“這一疊是新謄的,你應該感興趣。”
送走齊駿,賈葳才拿過稿件翻看。
指尖翻動那些脆弱的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仿佛在觸摸一段早已冷卻凝固的、滾燙的曆史。
起初,他隻是機械地校對着一個個名字、一個個地名、一場場戰役的日期。
然而随着翻閱的深入,那些冰冷的文字漸漸有了溫度,有了血肉,有了震耳欲聾的呐喊和撲面而來的血腥氣。
他看到了九十多年前,那個被後世尊為太祖的年輕人,從屍山血海中掙紮崛起的軌迹。
“軍中乏食,掘草根,剝樹皮,煮革甲以充饑”——寥寥數語,背後是無數張因饑餓而扭曲絕望的臉孔。
更讓他心神劇震的,是那兩個名字——甯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
在族譜和祠堂的榮耀光環之外,在實錄的字裡行間,他們終于褪去了被後世神話的外衣,顯露出血肉之軀的底色。
那是兩個同樣年輕的、帶着幾十個同鄉兄弟投奔太祖的草莽漢子。
他讀到一次慘烈的潰敗:“源身被數創,血盈甲胄,猶死戰不退,奪敵劣馬,挾其弟演,潰圍而出。”
冰冷的文字幾乎能讓人聞到濃重的血腥氣和汗馬的腥臊,感受到那份在絕境中迸發的、近乎野獸護崽般的蠻勇。
他看到後世尊稱甯國公的賈演,在一場決定乾坤的戰役前,如何孤身入敵營詐降,巧舌如簧,誘使驕狂的敵軍主力踏入預設的死亡陷阱,一舉扭轉頹勢。
那份膽大包天,那份将性命懸于一線、于刀尖起舞的孤注一擲,透過紙背傳來,依舊令人心膽俱寒。
立朝之後并非終點。
北方的狼族鐵蹄依舊叩關。
實錄中清晰地記載着,已位極人臣、年近五旬的甯國公與榮國公,再次披挂上那身象征功勳也意味着責任的沉重铠甲,頂風冒雪,率軍深入漠北苦寒之地。
“演于拒馬河畔設伏,大破虜酋主力,斬首萬餘。然激戰中,流矢貫演左肩,血流如注,猶持劍督戰,不退一步……”墨迹旁,有一滴早已幹涸發暗的圓形痕迹,不知是墨點,還是當年記錄者聽聞老帥負傷時滴落的淚痕。
紙頁在指尖無聲翻動,墨香與陳腐的氣息萦繞鼻端。
賈葳坐在堆積如山的故紙堆裡,一動不動。
窗外夏蟬嘶鳴,陽光透過蒙塵的明瓦,在他清瘦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微微垂着頭,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描述賈演中箭督戰的那一行行墨字上,仿佛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
胸腔裡像是堵了一團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墜。
眼前浮現的,不再是冰冷的名字,而是那浴血奮戰的模糊身影,是那穿透肩胛的狼牙箭簇,是那花白須發被血和汗黏在臉上、卻依舊如同山嶽般屹立不倒的蒼老身軀。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難以言喻的羞慚感死死堵在胸口,讓他呼吸艱難。
甯榮二府今日的鐘鳴鼎食、朱門繡戶,是建立在這些累累白骨、這些驚心動魄的犧牲之上。
而如今的賈家……那些沉溺聲色的纨绔,那些汲汲營營的婦人,還有他這個心底時不時想着逃避、苟安度日的病秧子……
賈葳怔怔地坐在那裡,陽光透過高窗,在他清俊卻帶着病弱蒼白的臉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
仿佛被釘在了時光的夾縫裡,一面是先祖開疆拓土、血染征袍的壯烈,一面是家族大廈将傾、子孫庸碌的頹敗。
一種令人窒息的巨大落差感,幾乎将他淹沒。
“賈編修看得如此入神?看自己祖宗的故事,有何感想啊?”
那聲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靜的修書處激起微瀾,帶着一種閱盡滄桑的通透。
賈葳還深陷在那種巨大的曆史回響與現實的尖銳諷刺之中,心神恍惚,幾乎是下意識地、帶着一絲苦澀至極的自嘲脫口而出:
“他們若是能回來…怕是會氣得抽我們這些不肖子孫一頓鞭子…”
話音未落,冰冷的理智如同兜頭一盆冰水,瞬間将他澆醒。
賈葳猛地一個激靈,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在皇宮重地,修書之處,對着不知身份的人,說出這等大不敬、甚至影射當朝勳貴子弟堕落、質疑朝廷恩養的狂悖之言,簡直是自尋死路!
他倏地轉身,動作因極度的驚惶而顯得僵硬。
映入眼簾的是一位老者。
老者身量不高,身形清癯,穿着一身質地極好、顔色卻極為沉靜的暗黃色細棉布道袍,寬袍大袖,飄飄然有出塵之意。
最醒目的是他頭上那頂式樣古樸、在斜射天光下流淌着内斂金輝的蓮花金冠。
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平和深邃,此刻正帶着一絲淡淡玩味的笑意,看着一臉煞白轉過身來的賈葳。
而讓賈葳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是老者身側半步之後,那個靜靜侍立的身影——明黃色的龍袍,身姿挺拔,面容沉靜,嘴角噙着一抹似是溫和的淺笑,正是當今天子!
皇帝竟親自陪同,且恭敬地立于這老者身側!
能讓九五之尊如此姿态,再加上那标志性的蓮花金冠與暗黃道袍……除了那位退位後深居簡出、一心向道的太上皇,還能有誰?!
巨大的惶恐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刺穿了賈葳的心髒。
他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是憑着身體裡殘存的本能,“撲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冰涼堅硬的金磚地面上,額頭緊貼地面,發出沉悶的叩響。
“微臣賈葳,叩見太上皇!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帶着瀕死的恐懼:“微臣方才失心瘋語,狂悖無知,沖撞聖聽,罪該萬死!懇請太上皇、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