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被搶白了一頓,心中忿忿,卻又不敢發作,隻得黑着臉跟在後面。
穿過一道垂花門,眼前豁然開朗。
賈環是第一次踏入這觀雨樓的地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心中那股不平之氣瞬間被新奇和羨慕取代。
隻見這院落布置得極為清雅别緻,不似府中他處那般富麗堂皇。
東南兩面的院牆爬滿了郁郁蔥蔥的常春藤,形成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藤架下是鋪着潔淨白色砂石的蜿蜒小徑。
推開虛掩的院門,院内景緻更是清雅脫俗。
幾塊姿态嶙峋的太湖石點綴其間,左邊一株老桂樹金粟滿枝,香氣襲人;右邊幾叢翠綠的棕竹搖曳生姿。
石隙間、小徑旁,錯落有緻地點綴着盛開的蝴蝶蘭、嬌嫩的仙客來,更有幾叢薄荷散發着清冽的香氣。
角落裡、牆根下,随處可見茂盛的蕨類植物,透着勃勃生機。
主體是一座精巧的兩層閣樓,飛檐翹角,白牆青瓦。
東西兩側各有廂房,由曲折的抄手遊廊相連,廊下挂着幾籠鳴聲清脆的畫眉。
賈環看得眼睛發直,心中暗忖:這才是富貴公子該住的地方,又雅緻又清靜。比他那逼仄的小院不知強了多少倍,等以後自己分了府,定要照着這樣子建一處!
大丫鬟雨水正候在穿堂處,見他們進來,便引着三人穿過閣樓右側的遊廊穿堂,徑直到了後院。
後院比前院更為幽靜。
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亭亭如蓋,金黃的扇形葉片落了一地,如同鋪了層厚厚的絨毯。
樹下擺着一張寬大的軟塌,一人正合衣側卧其上,身上随意搭着一張保暖的毛毯,似乎在小憩。
榻旁的石桌上,擺着一副尚未下完的圍棋,黑白二色的棋子瑩潤生光,細看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和墨玉打磨而成。
石桌邊的小幾上,放着幾碟洗淨的時令鮮果和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
軟塌不遠處,大丫鬟驚蟄坐在小杌子上,正低頭專注地繡着什麼。小桃和小杏兩個小丫頭則圍在她身邊,一個理着絲線,一個看着學樣。
賈寶玉放輕腳步走近榻旁。
榻上之人,正是賈葳。
他雙目微阖呼吸均勻,白淨的面容在透過銀杏葉隙的細碎陽光下,仿佛美玉雕琢,瑩白無瑕,帶着一種不染塵埃的靜谧安詳。
幾縷烏黑如墨的碎發從飽滿的額角滑落,被一根素雅的青色竹紋發帶松松束在腦後。發帶末端,綴着兩枚小巧玲珑、青翠欲滴的竹葉形碧玉。
那如綢緞般順滑的墨發便随意披散在枕上、身上、軟塌邊沿。
一陣微涼的秋風拂過,那兩枚竹葉碧玉輕輕相碰,發出幾聲清脆悅耳的“叮咚”細響,更襯得榻上人如同畫中仙。
賈寶玉一時看得癡了,隻覺得世間一切喧嚣污濁都被隔絕在這方小院之外。
他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憐惜與不忍,生怕自己的腳步聲驚擾了這份難得的安甯。
他目光轉向一旁的驚蟄,想問問賈葳睡了多久。這一瞥,卻讓他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驚蟄手中那方錦緞上,一隻白鹇鳥的輪廓已清晰可見。
它昂首立于山石之上,尾羽修長飄逸,正用銀白絲線細細勾勒羽毛紋理,栩栩如生,氣度非凡——那正是五品文官的補服圖案!
白鹇補子!
賈寶玉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
眼前的靜谧美景轟然碎裂。
那個曾讓他自慚形穢、視作紅塵外谪仙人的茂哥兒,那個寫出“湖面随風去,獨釣夕陽紅”的超然物外的茂哥兒……原來早已深陷那“國賊祿蠹”的泥沼。
他已經穿上那身象征權力與束縛的官袍,成為那些汲汲營營、追名逐利之徒中的一員。
巨大的失望和一種被欺騙的悲傷瞬間攫住了賈寶玉。
他臉色煞白,踉跄着後退一步,眼中滿是痛楚和難以置信,仿佛心中某種美好的幻象被無情地戳破了。
“寶二叔?您怎麼了?”賈蘭見寶玉神色不對,關切地上前一步問道。
他這一出聲,打破了後院的甯靜。
軟榻上,賈葳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清亮的眸子帶着初醒的幾分朦胧水汽,先是茫然地眨了眨,待看清了眼前圍着的幾人,尤其是賈寶玉那副如喪考妣、悲痛欲絕望着自己的神情時,他眼中迅速浮起一片純粹的不解和疑惑。
“寶二叔?”賈葳坐起身,毛毯滑落,露出裡面素色的寬襖,聲音帶着剛睡醒的微啞,“環三叔,蘭弟?你們……這是怎麼了?”
他目光落在賈寶玉那副仿佛天塌了的表情上,眉頭微蹙,實在想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在自家院子裡小憩片刻,怎麼就惹得這位寶二叔如此悲憤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