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葳沉默地看着他。
水沚此刻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
褪去了所有僞裝和浮誇,隻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刻骨的恨意,卻又被某種更強大的執念死死壓住。
這讓他先前那番“孝順”的說辭,竟透出幾分令人心悸的真實。
想到這個時代深入骨髓的孝道觀念,賈葳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了一絲。
他無法完全認同這種被脅迫的“孝”,卻也難以再斥其虛僞,最終隻是低低“嗯”了一聲,算是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
水沚敏銳地捕捉到他态度的些微軟化,眼底那點陰郁瞬間如潮水般退去,又換上那副憊懶無賴的模樣,捂着胸口就往賈葳身上蹭:“茂哥兒,你看我多可憐?心口被他踹得現在還疼,又被你撞了一下,雪上加霜……你好歹給我揉揉?”
回應他的是賈葳毫不留情、又快又狠的又一記肘擊!
“嘶——!”水沚這次是真被撞得吸了口冷氣,捂着肋下龇牙咧嘴,卻依舊不肯退開半分,反而像塊甩不脫的牛皮糖,又纏了上來,正要開口再胡攪蠻纏——
“籲——!”
馬車猛地一頓,外面傳來焦大粗嘎洪亮的嗓門:“二爺,驿站到了。”
賈葳如蒙大赦,立刻推開幾乎要貼在自己身上的水沚,整理了一下微皺的鶴氅,掀開車簾率先下了車。
深秋的寒風撲面而來,帶着塵土和枯草的氣息,吹散了些許車廂内的憋悶與暧昧。
眼前是一座官道旁常見的驿站,規模不大,但還算齊整。
水沚的親兵早已散開警戒,玄衣内衛如影子般無聲侍立在賈葳身後不遠處。
賈葳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心頭的煩亂,直接看向内衛中為首那位面容冷峻、氣息沉凝的漢子:“□□。”
“屬下在。”□□上前一步,抱拳躬身。
“河北道,尤其是保定、真定兩府,地方勢力盤根錯節,新法推行阻力最大。将你們掌握的最具實力、最可能成為絆腳石的幾家情況,簡要報來。”
“是。”丁儀顯然早有準備,從懷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字迹密密麻麻的素箋,雙手奉上,“大人,此乃初步梳理。為首者,當屬内閣次輔,王晃王閣老一族。”
賈葳展開素箋,目光迅速掃過。
水沚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下巴幾乎要擱在賈葳肩頭,就着他的手一起看。
賈葳忍了忍,沒推開他。
“嗬,”水沚看清上面羅列的王氏在保定府名下田産莊園的數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語氣帶着慣常的、看似溫和的嘲諷,“王閣老?那位在朝堂上以清廉耿直、兩袖清風著稱的清流砥柱?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這田畝數目,都快趕上半個皇莊了吧?父皇眼皮子底下,藏得可真深。”
丁儀聲音平闆無波,補充道:“殿下明鑒。王閣老出身保定府清苑縣,乃當地首屈一指的望族。王氏在河北開枝散葉,勢力根深蒂固。僅王閣老這一支,在朝為官者計一百零九人。其中不乏州府主官、衛所将領、鹽鐵稅吏。新稅法試行,保定、真定兩府首當其沖,而這兩府,正是王氏經營數百年的根基所在。”
賈葳的指尖劃過素箋上“一百零九人”那幾個字,眼神沉靜如水。
合上素箋,目光投向驿站外廣袤而蕭瑟的河北平原,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在場幾人耳中:
“所以,我們接下來要面對的,恐怕遠不止陽奉陰違、推诿拖延。各種匪夷所思的‘意外’,層出不窮的刁難,甚至……盤外之招,比如,”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向京城施壓,彈劾你我專橫跋扈、濫殺無辜,動搖陛下決心。或者……”
水沚慢條斯理地從桌上果盤裡拿起一個黃澄澄的橘子,修長有力的手指輕易剝開橘皮,清新的果香在寒風中彌漫開來。
他掰下一瓣橘肉丢進嘴裡,咀嚼着,臉上依舊是那副溫文爾雅的貴公子笑容,隻是眼底深處,卻跳躍着冰冷而嗜血的興奮火焰:
“或者幹脆一把火,把府衙裡那些礙事的魚鱗冊、黃冊,燒個幹幹淨淨,來個死無對證,一了百了。對吧?”
他笑着,語氣輕松得像在談論天氣:“無妨。孤的親兵,正好需要磨磨刀了。河北的冬天,血凍得快,省得收拾。”
賈葳沒理會水沚話語裡那毫不掩飾的殺意。他轉向丁儀,語速加快,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
“丁千戶,立刻傳訊四府我們的人。首要之務,不惜一切代價,暗中保護府衙、縣衙内存放的曆年魚鱗圖冊、黃冊、賦稅檔案,尤其是還沒來的既交易變更的。嚴密監視所有可能接觸這些冊籍的官吏、書吏,若有異動,立刻拿下!甯可錯抓,不可損毀一頁!”
“是,屬下即刻去辦!”丁儀抱拳領命,轉身便去安排信鴿與快馬,身影迅捷如風。
水沚将剩下的橘子塞進嘴裡,拍了拍手上的汁液,看着賈葳在寒風中顯得愈發單薄卻挺直的背影,眼中那點暴戾的興奮漸漸沉澱,化作一種更深、更難以捉摸的幽暗光芒。
他踱步到賈葳身邊,與他并肩而立,望向北方蒼茫的天際線。
“茂哥兒,”他聲音低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這盤棋,剛剛開始落子。對面坐着的,可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狐狸。怕麼?”
賈葳沒有看他,隻是将懷中尤氏給的小手爐捂得更緊了些,白色的狐毛領在寒風中微微拂動。他清俊的側臉在灰白的天光下,沉靜得如同一塊冷玉。
“怕?”他輕輕重複了一遍,唇角似乎極淡地向上牽了一下,随即隐去,隻餘下那雙清亮眸子裡,一片深潭般的平靜與決然,“怕有用麼?該來的,躲不掉。”
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着旋兒掠過驿站斑駁的土牆。
遠處,親兵衛隊甲胄的金屬摩擦聲隐隐傳來,肅殺之氣,無聲彌漫。
北地深冬的凜冽,似乎已提前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