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寒風卷起官道上的塵土。
巡按隊伍終于抵達南下第一站——保定府涿州城。
一路行來,官道兩側田畝荒蕪蕭瑟,偶見衣衫褴褛的農人遠遠望見這支甲胄鮮明的隊伍,便如驚弓之鳥般慌忙躲入枯黃的草叢或殘破的土牆後,隻留下空洞而警惕的眼神。
尚未抵達城門,便見一溜官轎和身着青色、綠色官袍的官員早已在塵土飛揚的官道旁列隊等候。
為首一人,身着五品白鹇補服,身材富态圓潤,未語先笑,遠遠便拱手迎了上來,聲音洪亮中帶着十二分的熱情:
“下官涿州知州王期,率州衙僚屬,恭迎巡按禦史賈大人!恭迎六殿下!大人與殿下舟車勞頓,遠道而來,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恕罪啊!”
賈葳在馬車中微微蹙眉,撩開車簾。
面前這位王知州,年近六旬,面團團一張臉,因笑容堆疊而顯出幾分彌勒佛般的和善。
他腦中迅速閃過丁儀提供的簡略信息:王期,乙卯科進士,王晃閣老同族,近年升任涿州知州。此人便是他在保定府面對的第一位地頭蛇。
賈葳官居七品禦史,但仍有侍讀學士銜,與王期這五品知州論品級尚低,然京官出巡,慣例壓地方半頭。
賈葳下車拱手還禮,聲音清冷:“王大人客氣了。職責所在,不敢言勞。”
水沚跟着賈葳下了馬車,頭頂的墨玉蓮花冠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王期臉上的笑容又盛了幾分,目光對上水沚那似笑非笑的眼睛,掃過那黑壓壓一片、沉默肅立如林的水沚親兵衛隊,再想到京中族叔王閣老那封措辭嚴厲、要求“此子兇戾,不可力敵”的信函,心口便是一陣突突亂跳。
他自家事自家知,當年中進士已是僥幸,能在這官場安安穩穩熬到從五品,靠的是背後大樹和一手爐火純青的“甩鍋”本事。
如今直面這剛從屍山血河裡趟出來的六皇子親兵,能維持住臉上這彌勒佛般的笑容而不腿軟,已是他生平最大的定力了。
王期笑得更加殷切,又連忙對着水沚深深一躬:“下官參見六殿下!殿下神武,威震蘇北,今日得見天顔,下官三生有幸!”
水沚隻是淡淡“嗯”了一聲,目光掠過王期,投向暮霭中涿州城低矮的城牆,眼神裡沒什麼溫度。
“賈大人,六殿下,天色已晚,請先入城歇息。驿館早已備好,下官略備薄酒,請了府城最好的‘慶和班’來唱堂會,為大人與殿下接風洗塵……”王期搓着手,笑容可掬,隻想将“先吃飯再看戲”的流程走完,把水磨功夫做足。
賈葳心中不耐,面上卻隻能苦笑打斷:“王大人盛情,下官心領。隻是皇命在身,限期三月,要查清河北新法推行阻滞情弊,更要确保夏稅能如期解送京師。下官此行第一站便是涿州,後面尚有保定、真定、濟南、東昌四府亟待巡查,時間……實在耽擱不起啊。”
他看向王期,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無奈與懇切:“王大人為官多年,體恤下情,想必也不忍心看着下官因延誤差事而被陛下責罰,對麼?”
王期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又堆滿:“理解,理解。差事自然要緊,隻是大人與殿下遠來辛苦,總要歇歇腳,用些飯食。否則傳出去,下官連頓飯都沒伺候好欽差,陛下更要怪罪下官怠慢了……”
賈葳不想再與他虛與委蛇,側頭,給了水沚一個極淡的眼神。
水沚臉上那點僅存的溫潤瞬間消失無蹤,眉頭一擰,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不耐煩地直接打斷王期:“啰嗦什麼,趕了一天路,誰有閑心看你那勞什子戲班子?趁着天還沒黑透,趕緊帶路,去存放賬冊魚鱗冊的庫房。立刻!馬上!”
他目光如刀,掃過王期和他身後噤若寒蟬的屬官:“再敢拖延,你這頂烏紗,也不用戴了!”
王期被這突如其來的疾言厲色駭得臉色一白,額角瞬間滲出冷汗,腿肚子都有些打顫。
這和他預想的“京官初來乍到,先禮後兵”的套路完全不同。
這六皇子,簡直是個煞星!
賈葳适時地露出一個無奈又歉然的笑容,對着王期拱了拱手:“王大人海涵。六殿下性急,一心為公,還請您……多擔待,多擔待。”
王期還能說什麼?
對方油鹽不進,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直接掀桌子。
他臉上那彌勒佛般的笑容徹底維持不住,隻剩下僵硬和惶恐,隻能連連躬身:“不敢不敢!殿下教訓的是,是下官考慮不周!這就帶路,這就帶路!”
州衙後院的庫房,一座低矮的磚石建築,在暮色中更顯陰森。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濃重的、混合着塵土、黴味和紙張腐朽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
賈葳剛踏進去一步,便被嗆得連連咳嗽,臉色更白了幾分。
水沚眉頭緊鎖,一把拉住賈葳的手臂,不容分說地将他往後帶:“你出去等,這地方不是你待的。”語氣不容置疑。
賈葳也知自己身體受不住這污濁空氣,點點頭,退到門外廊下通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