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眼，似乎能聽到城外隐約傳來的哭嚎和絕望。

未幾，何常青說：“如今巡糧之人未來，糧倉便空了，這合适嗎？”

治中與別駕相視一眼，道，“不合适。”

“澤州連年蟲災，稅收少之又少，糧倉裡滿是壞米蟲米，用去赈災，不合适吧？”何常青又問。

“不合适。”二人低眉應到。

何常青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說，“青壯便安置在原野山上吧，至于老弱婦孺，就按以往的法子處理。”

是夜，屍蠅停在吹響的骨哨上。

霍君安蹙眉扇開這擾人的蒼蠅。

“哎喲，我真不行了，吃還沒吃多少呢，全拉出去了。”史鐵根捂着屁股，一臉菜色。

話到此處，霍君安肚子也開始疼起來，他迅速收起骨哨往邊上小樹林走去。

正巧遇見從小樹林回來的段稚知，“诶！你也去啊，我陪你。”

“不需要。”霍君安冷臉拒絕。

出恭這種事還需作陪嗎，莫不是存心想看自己難堪？

霍君安面上寫滿了抗拒，可肚子越來越痛，讓他神情古怪起來。

“還憋着呢？”段稚知讓開路說，“你以為我想陪你啊，小樹林拉肚子的人海了去了，你現在是女人，總得...”

段稚知話還沒說完，霍君安一陣風似的跑了。

小樹林裡臭氣熏天，段稚知鼻孔裡塞着兩片樹葉，抱手倚在大樹旁。

“指定是那粥有問題，喝的時候就覺得有些酸味。”段稚知說。

段稚知捏着鼻子，聲音悶悶地從樹葉後傳來：“喂，你好了沒？我要被熏暈了！”

霍君安在樹叢深處，隻覺得羞恥感比腹痛更折磨人。

他強撐着打理好，鐵青着臉走出來，一眼都沒看段稚知。

“走。”他聲音冷硬，隻想趕緊離開這污穢之地。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難民營方向走，路上還有橫着的屍體。

這麼些日子段稚知都有些習慣屍體了，她隻是抓緊了霍君安的衣角。

“放開。”霍君安試圖從段稚知手裡扯回自己的衣袖。

段稚知抓得更緊了，她嚷嚷道：“你這人怎麼這麼會卸磨殺驢呢？我剛守護了你安靜平和的如廁時光，現在翻臉不認人是吧。”

一隻手死死捂住段稚知的口鼻，霍君安狠狠盯着段稚知咬牙切齒地說，“别說了。”

如果不是答應過段稚知不會随意殺她，霍君安此時早就把手中的骨哨捅進段稚知喉嚨了。

離營地還有段距離，就聽見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

隻見幾十個手持火把、腰挎橫刀的官兵正粗暴地驅趕着人群。

火光映着他們冷漠的臉，鞭子在空氣裡甩出“啪啪”的脆響，抽打在行動稍慢的難民背上。

“起來！都起來！刺史大人體恤爾等，特命我等帶爾等去河邊清洗，祛除疫病！”一個領頭的官兵扯着嗓子喊，語氣裡卻毫無體恤之意，隻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人群被推搡着，哭嚎聲、斥罵聲、孩童的尖叫聲混成一片。

許多人本就虛弱，被鞭子抽得踉跄跌倒，又被粗暴地拽起來，跌跌撞撞地往遠離營地的河邊走去。

“搞什麼鬼？大半夜洗什麼澡？”段稚知皺眉，看着這混亂的場面。

霍君安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官兵和被迫移動的人群，眉頭緊鎖。

他低聲道：“清洗祛疫？白日為何不做？”

段稚知也反應過來：“對啊，白天太陽大，洗完還能曬曬，這黑燈瞎火的，洗完濕漉漉的更容易病吧？”

兩人靠近帳篷區邊緣，隻見幾個動作慢的老弱被官兵推倒在地。

其中一個帳篷裡傳來壓抑的抱怨聲，聲音不大，但在嘈雜中格外清晰：“…呸！什麼祛疫，我看是怕我們死得慢！白日裡那粥，米沒幾粒，沙子倒管飽，喝下去拉得人腸子都要斷了。”

“是啊，比奴隸吃得還差，奴隸主好歹還給口稠的吊命幹活呢！”

有人附和道。

“閉嘴！想挨鞭子嗎！”一個官兵聽到動靜，厲聲呵斥，鞭梢指向那個帳篷。

帳篷裡的聲音立刻消失了。

霍君安腳步猛地一頓，眼神瞬間變得冰冷銳利。

“段稚知，”他聲音壓得極低，帶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不對勁。”

“廢話。”段稚知也察覺到了異樣，盯着那些被驅趕向黑暗河邊的人群，“河裡水那麼急，夜裡又冷，這哪是洗澡，這是催命！”

霍君安的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投向更遠處官道模糊的輪廓，聲音冷得像冰：“夜裡驅趕人群離開營地...必定是為了清空此地。”

他猛地想到一種可能，眼神瞬間變得駭人：“他們要處理災民。”

“你是說...”段稚知也想到了，倒吸一口涼氣，“他們敢殺人？”

就在這時，一股新的人潮被官兵從更密集的帳篷區驅趕出來，推搡着湧向霍段二人所在的方向。

混亂中，有人撞到了段稚知，她下意識地側身護住身邊的霍君安，将他擋在自己和帳篷之間，避免他被沖撞。

霍君安被她護在身後，鼻尖幾乎能聞到她身上混着泥腥和汗水的氣息。

他怔了一下，擡眼看向段稚知的側臉。

好像自己自從成為女人，就老是被她護在身後了。

這種感覺很怪。

“走！”段稚知低喝，反手抓住霍君安的手腕，拉着他避開混亂的人流，閃身躲進旁邊一個空置的破帳篷陰影裡。

兩人緊貼着帳篷的破帆布，能清晰地聽到外面官兵的呵斥。

“現在怎麼辦？”段稚知低聲問，“史鐵根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