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猛然驚醒,塞西爾習慣性地咬住嘴唇,逼着自己按耐住喘息的聲音。
噩夢帶來的過于逼真的痛苦死死捏着他的心髒,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渾身緊繃着想要逃離。因為緊張而收縮的瞳孔警惕地觀察着四周,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
一杯水。
或者說,一組喝水套裝。
玻璃杯裡已經盛好了水,一旁卻放了一隻更大的玻璃水壺,怕他不夠喝似的滿滿當當裝了八分。水壺的外壁上挂着幾顆水珠,慢悠悠往下滾了幾寸,又懶洋洋地賴着不動了。
塞西爾愣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漸漸平緩,整個人慢慢冷靜和放松下來。
他推測自己并沒有睡太久,隻是極度疲勞後短時間的沉睡,但這對他來說已經是再寶貴不過的休息。
更别說渾身的傷口已經被妥帖地上過藥,他這才發現一床薄被單正松松地搭在身上,蓋住了一身的狼藉,也抵禦了夏夜的一絲絲涼意。
這個人類住所的燈光已經熄滅,隻有旁邊的一個房間還映出昏黃的光亮,偶爾傳出翻動書頁或者鋼筆與紙張摩擦的聲音。另一邊的浴室裡是隐約的滴水聲,人魚的感官可以辨認出空氣中一點點尚未消散的水汽。
月光從客廳側面那扇通透的飄窗灑進來,給房間裡的陳設鍍上一層銀光。
書架、窗台和放着水壺的茶幾上,堆滿了書籍、瓦罐、成卷的羊皮紙,小盆的綠植不時冒出身影來,還有一些他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有些雜亂,但是卻莫名令人感受到生活的氣息。
飄窗外搖曳着樹影,可能是一個小花園,樹上大概綴了幾根綁着石塊的繩子作為裝飾,在夜風裡發出點相互碰撞的響聲,催人入眠。
精神慢慢放松下來,可是塞西爾逐漸體會出軀體上越發無法忽視的不适感。
雖然外傷因為藥物的作用而暫時平息了,但腰腹的酸痛正在叫嚣。
柔韌的腰腹熬過了太多棍棒和拳腳的淩虐,滿是青紫和淤腫的肌肉已經疲勞緊繃到極限,也許是因為柔軟的沙發不能給予足夠的支撐,滲入骨髓的酸楚正一點點蠶食着塞西爾的忍耐力。
他屏住呼吸盡量輕地側過身體去調整,沙發卻不識趣地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在靜谧的夜裡明顯異常。
塞西爾停住了動作,但是挪動後的姿勢卻讓腰間更加酸脹得厲害。
他試着咬牙忍耐,卻很快就不得不重新尋找一個合适的角度,動作間難捱的酸楚差點逼出他的一聲輕哼。
于是他輕輕喘息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挪動,努力不發出聲響。
出于一些說不出口的愧疚感,他不太願意過于打擾那個人類,但身下的沙發依舊在他的每一個微小的動作中我行我素,腰腹熬人的酸楚也糾纏似的隻增不減。
筆尖一頓,康斯坦絲因為什麼聲音而停下了植物研究記錄的抄寫,起身離開書桌,那聲音卻不見了。
她幾步倚在卧室門口,借着燈光看了一會兒沙發上因為她的腳步聲而僵着身體不敢動的人魚。
“……腰疼?”
對方不答話,這反而讓她更加确認了。
她輕歎一口氣,回房間翻出一床閑置的被褥,到客廳四下看了看,最終在窗台下一小片稍微寬敞些的空間裡鋪開了,然後又回過身去抱起人魚。
“沒……沒事……”人魚顯然有些慌張。
“安生點吧,折騰一晚上了也不差這一會兒。等你身上的傷好點了再幫你揉揉。”
康斯坦絲的聲音裡有些無奈,卻被深夜的懶散中和了許多,再沒有先前的火氣,聽上去近乎平和。
她抱起明顯僵硬得厲害的人魚,将他安置在窗台旁的新位置,又卷起一塊幹燥柔軟的毛巾墊在他腰下。
“放松點。”
康斯坦絲避開人魚的傷口輕揉了兩下,幫他卸了腰上的力量,這些都是因為祖父以前總是腰疼學到的。
“……!”
塞西爾因為毫無預料的觸碰悶哼一聲,然後急促地喘息,忍耐着卸力時的酸楚。
眼前人類的身影此時因為窗邊的月光而清晰了一些,原本斜紮的亞麻色頭發正披散着,帶着水汽軟軟地搭在肩上,讓她不像之前那樣氣勢逼人。
他本該在她觸碰上來時抵抗的,不,應該在那之前就保持警覺的……
幾次喘息,酸楚逐漸消散,腰部有了支撐,稍微好受些了。
他又看向她額角處的淤青,可最後還是沒說什麼,沉默地任憑疲憊和困倦再度籠罩而來。
康斯坦絲沒發現他眼神裡的複雜情緒,隻是等着人魚急促的呼吸平緩下來,才起身準備離開。
“睡吧,我睡覺淺,有事直接喊我。”
她突然意識到對方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康斯坦絲,康斯坦絲·溫斯頓。”
*
康斯坦絲正在花園裡發愁。
晨光曬着露水,在花園裡升騰起濕漉漉的清新的氣味,本該是萬物從沉睡中醒來的好時候。
可是面前的這盆花,長了半人高,卻隻留下光秃秃的黑色枝幹,沒有花,甚至連葉片也沒有。
多年之前花開時的驚豔景象仿佛還停留在康斯坦絲的眼前,她直到昨天看到人魚的雙眼,才終于明白了祖父為什麼會因為花瓣的色彩突然講起人魚的故事,那真的是……非常相似,非常令人印象深刻。
可是它果真和祖父說的一樣,燦爛地綻放了一季之後就再也沒有結過花苞,後來甚至連葉片也逐漸掉落了,變成了這副蕭條的模樣。
它的枝幹并沒有完全幹枯,于是康斯坦絲在很多年裡都試着讓它恢複原本的狀态,昨天去市場也是為了幫它買一盆好土。
但很顯然,她的努力并沒有奏效,多年的植物研究經驗也隻是讓事情沒有變得更糟而已。
她當然會時常想起祖父的告誡,“生物隻能生存在它本該存在的地方。”
可能祖父是對的,但她心裡就是有一絲隐隐的不甘。
也許還有什麼她沒考慮到的呢?光照、水源、土壤、蟲害、微量元素……
康斯坦絲暫時打住了這個已經詢問過自己無數次的問題,她現在還有另一個珍稀物種需要照料。
塞西爾感覺到頭部被輕輕擡起,想睜開眼睛,卻幾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而且,他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喪失了對于周圍的警覺,這個現象在聽到耳邊的輕語時變得更加嚴重了。
“你在發熱,先喝點水,一會兒幫你再上一次藥。”
于是他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吞咽着唇邊的水,即便混沌的思維稍微清明了一些,也并沒有因此而感到緊張。
康斯坦絲這會兒卻比在花園裡時更加發愁。
她的雙手感覺得到人魚的體溫,不像昨天抱起他時那種虛弱的冰涼,而是帶着病态的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