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時，她若無其事地邊吃邊漫不經心道：“橙香姐姐，這院子以前是誰住的？”

橙香為她盛着湯，回道：“這處院子以前是空院，少有人住。”

她點點頭，喝下幾口湯才故作閑聊道：“那日在書香齋看書，見許多書籍上被孩童胡亂塗畫，齋主也不管管嗎？”

橙香輕笑道：“書香齋書冊浩如煙海，來往弟子數不勝數，齋主如何管得過來？”

她喝完湯遞回碗， “可有本古籍上，竟被大大寫了個‘敏’字，橙香姐姐，你說這敏是誰。”

橙香神色微變，手中碗險些滑落，“小姐，出了這門，可千萬别提這字。”

“為何？”林長樂委屈道。

橙香連忙去将門輕輕掩上，躊躇片刻才低聲道：“大公子名叫司空夜行，他有一位雙生姐姐，名叫司空夜敏。”

林長樂聽出些許隐晦的意味，“為何從沒人提起過這位大姐姐？”

橙香深吸一口氣，低語道：“當年，大小姐不知為何給大公子下藥，導緻他在夫人壽宴上靈力爆走以至走火入魔，為免屠戮宗門，老祖捏碎了他的仙元，大公子從此淪為了凡人。”說罷，她兩手緊握，眼眶微紅，“驕傲如大公子，怎能甘做凡人，最終，他給宗主磕下三個頭，便自斷心脈，絕命于朝露台上。”

林長樂腦海浮現落邑城東市破碑旁那一束束祭花。

當年意氣風發的大公子，終成一段血親背叛的塵封往事。

對皇兄的擔心讓林長樂心頭陰郁難散，小胖墩見她神情恍惚，伸頭輕輕拱她，她才勉強摸了摸它。

無人陪伴的小胖墩跑進林間，不一會兒叼回隻肥鳥，讨好地放在她身旁，她卻懶懶搖頭道：“沒樹枝，烤不了。”

小胖墩頓時鑽進林中來回銜回許多樹枝堆在腳邊，她卻依舊神情萎靡的搖頭：“明火有煙，不行。”

見狀，小胖墩急得嗷嗚兩聲，轉身奔向盤坐在大石上的黑衣人，扒住他衣袍，拉扯不休，又揮爪輕拍。

在它不厭其煩的騷擾下，黑衣人終于睜開眼，淡淡掃過那堆樹枝，再望向小孩略顯低沉的神情，似漫不經心地擡指輕彈，“噗”地一聲，靈氣化為火苗，緩緩燃起。

林長樂一怔，擡頭望向那黑衣人，心頭微暖，眉眼間生出笑意：他是在安慰我嗎？

她頓時精神了些，朗聲道：“我不會清理内髒。”

黑衣人仍是面無表情，目光淩厲，她卻已無半分畏懼之意。

小胖墩識趣地拱了拱鳥身，三兩下啄光鳥毛，銜着去了黑衣人身邊，黑衣人見它将滿是毛羽和污血的鳥放在自己面前，擡手一揮，小胖墩”噗通”一聲被拍進潭水中。

林長樂一愣，随即脫下鞋襪，笑意飛揚地跟着跳入水中，招呼道：“嗷嗚，過來，我給你洗洗。”

頑皮的笑聲在水中回蕩，等他們笑鬧累了才回到岸上，肥鳥已被收拾好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響。

林長樂眼睛一亮，滿心感激而開心道：“謝謝仙師哥哥。”

她和小胖墩搶着翻烤，打打鬧鬧，好不歡樂。

黑衣人擡眸望向斜陽，日影西沉，雲卷雲舒間透出幾分靜谧。

時光嗖然數月已過，林長樂從午睡中醒來，還有些迷糊，毫無預兆的，黑衣人忽然低聲開口：“你不必再來。”

林長樂微愣，呆呆地看着他，許久才明白過來何意。若是半年前聽到這話，她會燒香拜謝。可此刻，她卻帶着幾分不舍問道：“仙師哥哥嫌我吵嗎？我以後會乖乖的不吵你了。”

黑衣人微微停頓，似乎猶豫了一瞬，終于淡淡地解釋道：“我要閉關。”

林長樂臉上閃過歡喜，随即又失落道：“要閉關多久？”

黑衣人答得簡短：“很久。”

這是這半年多他對林長樂說得最多的話，卻是道别。

林長樂強作輕松，“等仙師哥哥出關時，我會不會都不在了？”

出乎意料，黑衣人嗯了聲。

林長樂一下子愣住了，離别的沉重頓時壓上心頭，她木然坐在旁邊的大石上發呆，過了許久才走回黑衣人身旁，悶悶地道：“那……我能偶爾來看仙師哥哥嗎？”

黑衣人靜默不語，片刻後才淡淡說道：“我不知你為何能入此地，但此處兇煞，以你凡人之軀，本不該來。”

林長樂輕聲道：“我不怕。”

沒想到她如此執拗，黑衣人微蹙眉。

林長樂張了張嘴，卻最終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她垂下頭，聲音低不可聞地問道：“那……仙師哥哥能偶爾來看看我？”

黑衣人終于偏頭看她，眼中透出一絲不解：“為何？”

林長樂擡頭，老老實實道：“我不想和你們分開。”

風拂林間，樹葉沙沙作響，林長樂以為他不會再回應，心中愈加失落。

良久，黑衣人還是開了口，聲音平靜而低沉：“我出不去。”

林長樂微怔，眼前的人神色蕭索，像是對世間萬物都失去了興趣，她不解道：“仙師哥哥，你是很厲害的仙人，總有辦法出去的，對不對？”

黑衣人不答。

林長樂低下頭，沮喪道：“仙師哥哥不想出去嗎？”

黑衣人目光嗖冷，道：“凡人朝生暮死，命數天定，終如蝼蟻，我出不出去，于你有何意義？”

林長樂向前一步，駁斥道：“即便生如夏花，逝若朝露，也有一季的風采，仙師哥哥又怎知……于我無意？”

黑衣人微微一怔，片刻後，才擡手在她額間輕輕一點，一縷黑絲飄散而去，他轉身甩袖冷漠道：“你走吧。”

一股無形之力卷住林長樂，身體不由自主地騰空而起，林木飛快地在眼前退去，最後看到的，是黑衣人那孤寂的背影，和肩頭蹲着的小胖墩。

她穿越林間，飄至後門方才穩穩落地，林長樂擡腳欲再去，卻又躊躇着收回，最後抿唇輕聲道：“我知道你聽得見，仙師哥哥說得沒錯，凡人的歲月于仙人來說不過是彈指之間，可浮生朝露亦可為不朽，”她遙望那林間深處，堅定道：“所以，我以及笄為限，若仙師哥哥不出，我，便來尋。”

林長樂緩緩伸出右手小指，在虛空中輕輕勾了勾，低聲道：“仙師哥哥不反對，便是同意了。”

言罷，她轉身踏出了後門，決然離去，淚水卻無聲滑落。

她不知道，今後是否還能再見到這個和她一樣被喧嚣世間遺棄的怪人。

林中，參天大樹下，小胖墩蹲在黑衣人肩頭低低嗚咽一聲，黑衣人目光深邃，擡眸望向天際，臉上是花葉投下的斑駁光影。

執念如初，願有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