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藍墨水,迅速浸染着七中的校門。放學的喧嚣潮水般退去,隻剩下零星幾個拖着書包的身影。林南野單肩挎着磨損的琴包帶子,被趙銳和王鵬一左一右勾着脖子往外帶。
“走走走!‘暗河’新來了批生啤,老闆說給咱留了位置!”趙銳嗓門洪亮,帶着不容置疑的熱情。
“就是!南野,别整天抱着你那破吉他當老婆了,是兄弟就燥起來!”王鵬用力拍了拍林南野的後背。
林南野皺着眉,身體下意識地想掙脫這過于親密的鉗制,語氣帶着慣常的不耐:“行了行了,别他媽拽……”
話音未落,他的腳步猛地頓住。
校門側邊那棵枝葉繁茂的香樟樹下,沈北桉正安靜地站在那裡。夕陽最後一點餘晖穿過葉隙,在他熨帖的校服襯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他背着那個一塵不染的深灰色書包,手裡拿着本翻開的單詞手冊,指尖夾着一支筆。鏡片後的目光平靜地望過來,落在林南野被勾住的脖子上,又緩緩移開,仿佛隻是随意一瞥。
“喲呵?”趙銳順着林南野的目光也看到了沈北桉,臉上立刻堆起誇張的、帶着戲谑的笑容,聲音拔高,“這不是咱們年級第一的沈大學神嘛!杵這兒等誰呢?該不會……”他拖長了調子,故意用肩膀撞了撞林南野,“等咱們南野回家寫作業?”
王鵬也跟着起哄,怪笑起來:“就是啊學神!跟哥幾個喝一杯去?體驗體驗‘人間煙火’?放心,有南野在,保準把你這個乖寶寶全須全尾送回家!”
輕佻的調侃在暮色裡格外刺耳。林南野眉頭瞬間擰緊,一股無名火直沖頭頂。他猛地甩開趙銳和王鵬搭在肩上的胳膊,力道之大讓兩人都踉跄了一下。
“閉嘴!”林南野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鋒利。他眼神警告地掃過兩個一臉錯愕的同伴,那目光裡的戾氣讓他們瞬間噤聲。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樹下的沈北桉。兩人隔着幾米的距離,目光在漸濃的暮色中無聲交彙。林南野喉結滾動了一下,避開對方過于平靜的視線,聲音有些生硬,卻異常清晰地砸在空氣裡:
“我…今天晚點回。”
說完,他像是耗盡了某種力氣,也不管趙銳和王鵬的反應,轉身就朝着校門外走去,腳步帶着點不易察覺的倉促。
趙銳和王鵬面面相觑,被林南野這反常的維護和冰冷的态度弄得有些懵。他們看看林南野快步離開的背影,又看看樹下依舊沒什麼表情的沈北桉,最終悻悻地撇撇嘴,嘀咕着“搞什麼”,快步追了上去。
暮色徹底吞沒了林南野的背影。
沈北桉站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捏緊了單詞手冊的硬質封面。鏡片後的目光追随着那消失在街角的、桀骜不馴的身影。胸腔裡,那顆被精密公式層層包裹的心髒,在聽到那句“晚點回”時,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捏了一下,泛起一絲細微的酸脹。
晚點回?去哪裡?和誰?酒精……安全嗎?
無數個問号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天台的風聲,耳機裡孤獨流淌的旋律,垃圾桶後少年低垂的溫柔側臉……那些畫面碎片般閃過腦海,最終彙聚成一種強烈的、近乎失控的沖動。
他深吸一口氣,帶着初秋傍晚涼意的空氣湧入肺腑。然後,他合上單詞手冊,将筆插回襯衫口袋,邁開腳步,朝着林南野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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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河”酒吧的地下室像個巨大的、充滿噪音的悶罐。煙霧、汗味、廉價香水、酒精發酵的酸氣,混合着震耳欲聾的電子樂,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閃爍的彩色射燈切割着渾濁的空氣,投下光怪陸離的碎片。
林南野他們擠在一個靠牆的卡座裡。桌上堆滿了空啤酒瓶和花生殼。趙銳和王鵬早已融入這片喧嚣,正和鄰座幾個穿着暴露的女孩大聲調笑,玩着骰子,輸的人灌下整杯啤酒,引來一陣陣哄鬧。
林南野獨自坐在卡座最裡面,背靠着冰冷的牆壁。他手裡捏着半瓶啤酒,眼神放空地穿過晃動的人影,落在一無所有的虛空裡。煩躁像藤蔓一樣纏繞着他。他不喜歡這裡,更不喜歡被趙銳他們強行拖來的感覺。他隻是需要一個地方,暫時躲開那間壓抑的房子,躲開父親失望的眼神,躲開……某些越來越難以忽視的、擾人心緒的存在。
突然,卡座邊緣的喧鬧聲詭異地停頓了一下。
林南野下意識地擡眼。
刀疤臉那張帶着獰笑的臉,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卡座旁邊。他身後跟着黃毛和那個高壯的跟班,像三座散發着惡意的小山。刀疤臉手裡拎着三瓶剛開的、冒着冰冷白沫的廉價啤酒,“咚!咚!咚!”三聲,重重地砸在林南野面前的矮幾上,酒液四濺。
“喲,這不是咱們的吉他小王子嘛?”刀疤臉的聲音蓋過音樂,帶着濃濃的戲谑和報複的快意,“上次跑得快,這次……可得多喝點補上!”他下巴一揚,指向那三瓶酒,眼神像黏膩的爬蟲,“來,哥幾個請你!幹了!”
濃重的酒氣和煙臭撲面而來。林南野胃裡一陣翻攪,握着酒瓶的手指猛地收緊。他擡眼,目光冰冷地迎上刀疤臉挑釁的眼神,下颌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一股熟悉的、想要掀桌子的暴戾在胸腔裡沖撞。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極其突兀地插入了這劍拔弩張的對峙之間。
沈北桉不知何時穿過了晃動擁擠的人群,站到了卡座邊緣。他依舊穿着那身幹淨的校服襯衫,背着書包,與周圍混亂污濁的環境格格不入,像一顆誤入泥沼的珍珠。鏡片後的目光掃過桌上那三瓶廉價的啤酒,最後落在刀疤臉臉上,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穿透噪音的、奇異的冷靜:
“他酒精過敏。”
五個字,清晰,平穩,沒有任何起伏,像在陳述一條公理。
整個卡座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連震耳的音樂似乎都短暫地退潮了。
趙銳和王鵬張着嘴,像兩條離水的魚,震驚地看着突然出現的沈北桉。鄰座調笑的女孩們也停下了動作,好奇地望過來。刀疤臉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随即化作被當衆挑釁的狂怒!
“操!又是你這個多管閑事的書呆子?!”刀疤臉猛地往前一步,幾乎要貼到沈北桉臉上,唾沫星子噴濺,“你他媽算哪根蔥?滾開!” 他粗暴地伸手,想将沈北桉狠狠推開!
就在他手臂揮出的瞬間——
“嘩啦!”
刀疤臉手裡那瓶剛開蓋的啤酒,不知是用力過猛還是被人有意無意地撞了一下,瓶口猛地一歪!
冰涼的、帶着濃重麥芽發酵氣味的淡黃色酒液,如同微型瀑布,瞬間傾瀉而下!
目标不是林南野,而是擋在他前面的沈北桉!
黏膩冰冷的液體,劈頭蓋臉,狠狠潑在沈北桉那件一絲不苟的白襯衫上!從胸口迅速蔓延到腰腹,洇開一大片刺目的、不斷擴大的深黃色污漬。幾滴酒液甚至濺到了他白皙的脖頸和下颌上,順着皮膚緩緩滑落。
空氣徹底凝固了。
沈北桉站在原地,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垂着眼,看着自己胸前那片迅速擴散的狼藉。鏡片上沾了幾滴渾濁的酒液,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沒有尖叫,沒有後退,甚至連擦拭的動作都沒有。隻是那挺直的脊背,在粘稠酒液的冰冷觸感和周圍無數道或震驚、或嘲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中,繃得更直,像一杆被污穢浸染卻依舊不肯折斷的标槍。
刀疤臉顯然也沒料到會這樣,愣了一下,随即爆發出更加刺耳的狂笑:“哈哈哈!活該!讓你他媽多管閑事!好學生?喝點酒吧你!” 他順手抓起桌上另一瓶剛開蓋的啤酒,帶着十足的惡意,直接塞向沈北桉還沾着酒液的下巴!“來!嘗嘗!比你的墨水好喝多了!”
那瓶口幾乎要怼到沈北桉的嘴唇上!
“操你媽!”
一聲暴怒的嘶吼如同炸雷般響起!
林南野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猛地從卡座裡彈了起來!他雙眼赤紅,額角青筋暴起,剛才壓抑的暴戾瞬間沖破極限!他根本沒看那瓶塞向沈北桉的酒,而是抄起自己手邊那半瓶沒喝完的啤酒,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着刀疤臉那張狂笑的臉砸了過去!
“砰——嘩啦!”
酒瓶在刀疤臉額頭炸開!玻璃碎片混合着酒液和瞬間湧出的鮮血四散飛濺!巨大的沖擊力讓刀疤臉慘叫一聲,捂着頭踉跄後退!
“南野!”
“我操!”
驚呼和怒罵聲同時炸響!
場面瞬間失控!黃毛和高壯跟班怒吼着撲向林南野!趙銳和王鵬也吓得跳了起來,下意識想拉架又不敢上前!音樂還在轟鳴,人群尖叫着四散躲避!
混亂中,一隻冰涼的手猛地抓住了林南野因暴怒而劇烈顫抖的手腕!
林南野猛地回頭,撞進沈北桉鏡片後的目光裡。那目光深處,沒有驚恐,沒有責備,隻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靜,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沈北桉沒有看他,另一隻手卻以快得驚人的速度,一把奪過了刀疤臉剛才塞向他、此刻因主人受傷而脫手的那瓶啤酒!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沈北桉仰起頭,瓶口對準自己的嘴,喉結劇烈地滾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