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青磚牆上的銅釘已泛着冷光。
裴時逾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就是朱漆照壁,那檐角風鈴還在料峭東風裡叮當亂撞。
隔壁也陸陸續續有人起身,他們洗漱完畢就會裹着洗得發白的灰鼠皮襖在院裡讀書。
聽着琅琅書聲,裴時逾心中感慨萬千。
他平生從不信什麼因果輪回,隻是現今的狀況卻在一遍遍的告訴他——他重生了,還回到了他備考的那段時日。
而他花了好幾天才接受了這個事實。
前世他連中三元,得皇帝青睐,從小小翰林提拔至禦史大夫。平步青雲後,他立志要為天下寒門學子謀出路,于是大興改革,和站在世家身後的臨儀長公主沈栀禾勢同水火。
那會朝堂形勢錯綜複雜,前有段太尉挾天子以令諸侯,後有長公主通敵叛國意圖謀反。
大軍兵臨城下之時,王公貴族紛紛整裝待發以侍新主。
唯有他固守文臣風骨,抵死不降,奉皇帝之命率軍駐紮郊外,與蒙古決一死戰。
青衣木履,瘦骨如山,他是大邺的最後一道屏障。
三千禁軍對仗五萬鐵騎,其結果可見一斑。
神機妙算如他,也沒料到自己被利箭刺死後會回到三年前,無權無勢之時還能被沈栀禾看中,要與他約談合作。
裴時逾前世聽的最多的就是先帝在時對她很是看重,不僅為其破例建行宮賜食邑,朝貢之時還特許她出面接待使臣。
若非女子之身,她本該是先帝最中意的大統人選。
因為這點,皇帝對她很是忌憚,裴時逾也經常在他的授意下時不時彈劾宋家,敲打沈栀禾。
前世他與她私交甚少,僅有的照面都是在皇帝壽辰的宴席上。她總是病怏怏的樣子,朝堂政事也多是宋家在替她操辦。唯獨同他國裡應外合之時是她親自書寫的诏谕。
那蒙古鐵騎借她的令牌大開城門,屠殺朝廷重臣,血洗朝堂。
他一直都覺得這位長公主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無視家國大義,棄百姓安危于不顧。
所以哪怕重來後,他也沒有接受沈栀禾昨日遞來的橄榄枝。
裴時逾輕輕摩挲着茶杯,目光沉沉的落在長公主送他的荷包上。
那個用金絲勾勒的荷包就靜靜的躺在草甸上,鼓鼓囊囊的,看起來便份量很足。
他無心關注錢财,隻覺得奇怪,他都當衆拂了她的面子,這位長公主不僅不生氣,還贈銀以解他的愁苦。
行事作風與前世兩人争鋒相對時截然不同。
思及此,他還是決定再觀察她一番。若沈栀禾本性不壞,那他便讓旁人加以引導,也許日後她就不會做出通敵叛國的勾當。
*
三月初,長京郊外春光和煦,積雪消融。青巒在遠處暈成黛色,晨霧還戀着山尖不肯散去。
沈栀禾坐在馬車上,掀開簾子往外瞧去時還能看見山腰處盤旋着幾隻白鹭。
宋祈桓念着如今春和景明,約她今日出城踏青。
宋家财大氣粗,郊外的院落都氣派非凡。十幾個穿着鵝黃色霓裳的侍女捧着點心魚貫而入,旁邊還有小厮在照看銅爐裡的冉冉檀香。
侍衛勒馬駐足時,他早早就停在府邸前,一邊伸手扶她下車,一邊撥開橫斜的野薔薇。“殿下當心刺藤。”
青年眉目溫和内斂,俊朗如玉,玉冠束起鴉青發,衣帶當風而立,一襲月白色長袍更顯矜雅清貴,看見她時眼裡都有了笑意。
“你怎麼會突然約我出來?”
她與宋祈桓青梅竹馬,隻是本朝律令,驸馬不得入仕。她父皇寵愛她才早早定下婚約,變相斷送了宋祈桓的前程。
前世她因這點對他多有愧疚,成婚後也是盡力為宋家謀利。
他待她極好,不僅親自為她洗手作羹湯,病重時還衣不解帶的照顧她。
少小無猜,舉案齊眉,他們是旁人眼中的鴛鴦佳侶,隻是沈栀禾總感覺兩人相處時少了些什麼。
“我聽父親說你昨夜去宮裡參宴了,想着你的風寒應該好了許多,便想來給你送個禮物。”他扭頭示意,立在一旁的小厮便遞了個金絲楠木的盒子上來。
宋祈桓将其打開,裡面放着一枚玉佩。它整體晶瑩剔透,拿起來觀賞把玩時都能被日光穿透,價值不菲。
“它下方墜的平安結是我特地去法源寺求的,玉佩也找了大師作法開光,希望它能保佑殿下順遂。”
法源寺是大邺有名的佛家聖地,傳言能許人心想事成,因而日日香火不斷。問題是它遠在青州,離長京甚遠,哪怕快馬加鞭也需一日之久。
“謝謝祈桓哥,那天墜入湖中不過是意外,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宋祈桓也知曉她身份特殊,長公主華貴又不握實權,那帝王還對她心有芥蒂,遭人暗算是常有的事。
“嗯,你以後行事要多加小心。”他從盒中取下玉佩想要幫她系在腰間,兩人之間雖有婚約在身,卻也未有過多肢體接觸。
隻是做了一世夫妻,沈栀禾倒也沒什麼扭捏的意思,大方攤開雙袖任他擺弄。
疏月也識相的退在一旁。
白色玉佩用孔雀絲線串在一起,與她今日的霁色羅裙相得益彰。
佩戴好後,旁邊的婢女又呈着一個托盤走了過來,上方還放着一隻精美的紙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