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靈蘊倒是習慣了,她腿長走得快,也不跟誰結伴遊山玩水,放學背上書包直接往家趕。
奶奶總是腰疼,今天要給奶奶打針,周靈蘊到家先燒水,針筒裝在她小時候用的那個鐵飯盒裡,開水消毒晾幹,安瓿瓶拿在手裡,彈兩下布包着“啪”一聲就掰開。
她很熟練,手法跟鎮上小診所裡學的,奶奶年紀大了腿腳不好,那麼遠的山路來回吃不消。
屋裡黑,奶奶趴在院子裡的寬闆凳上,小老太太瘦精精的,頭發花白,藏藍色的确良工裝洗到發白,袖口一圈碎花補丁,針腳細密,閉着眼睛哎呦哎呦直喊疼。
“哦哦,不痛不痛。”周靈蘊還得哄着。
老人家皮膚皺皺的,像集市上幾塊錢一斤稱來的草紙,上頭好些針眼,周圍一圈淤青。
周靈蘊本能感覺到打針不是長久之計,可她也沒什麼好辦法,打完針奶奶至少沒那麼疼。
酒精棉按了會兒,止住血,周靈蘊歪頭,奶奶不哼了,睜開眼,沖她一笑,也會不好意思。
“我們都是女生啊,沒關系的。”周靈蘊給奶奶理理衣裳。
“是嘛,女生。”奶奶學她說話,爬起來歪坐着,剛打完針還疼。
“我給你炒雞蛋。”周靈蘊笑嘻嘻獻寶,說書包裡一大兜子荠菜。
“又去挖野菜了。”奶奶拉着她的手。
周靈蘊有點不好意思。學校雖是不大,但每年都有考上市重點高中的,免去學雜費,還有各種補助和獎金。
偏偏她學習一般。體育課挖野菜尖子生都是不去的,争分奪秒寫卷子,就她跑得最快。
奶奶的手像樹上盤的野藤,瘦長幹癟,常年勞作,關節腫大,甲床堅硬黑黃,氣力驚人,周靈蘊被捏得有點疼。
她的成績可以考縣裡的高中,進了寄宿學校關上門好好學個幾年,還是有機會上大學的。
村委會想辦法找了幾個資助人,說可以供到她高中畢業,上大學申請助學貸款就行了。周靈蘊卻放棄,書記找上門來,她把奶奶關屋裡,闆凳門前一橫,說再逼她就跳懸崖。
“你長大了,我管不了你。”奶奶低頭看她的手,密密麻麻的倒欠皮,指縫裡還有綠色的草漿。
周靈蘊抽出手,把針筒再一次煮沸燙洗後收起來,進廚房燒火做飯。
四面牆叫柴煙熏得漆黑,除此之外四處倒是打掃得很幹淨,窗口挂了些大蒜頭和紅辣子。
家裡吃飯不成問題,養了雞和豬,逢年過節書記還送米面油,隻是周靈蘊節省習慣了,用油少少,吃得也少少。
飯桌上照例是一番推推搡搡,奶奶說自己年紀大了消耗少,周靈蘊說自己在學校撐得肚皮要爆炸。
飯後,趁着天還沒黑,周靈蘊背着背簍要去打豬草,奶奶把她拉回來,按在闆凳上。
她們這地方前前後後幾十片都是茶山,家裡好幾畝地種不完,也租給别人種茶葉,奶奶聽說山下新開了個茶廠,搞什麼非遺項目,正在招學徒。
“你不想上學,學個技術嘛也是好的,有技術以後走到哪裡都餓不了。”奶奶想帶她去山下茶廠面試。
周靈蘊嘴上一直嚷嚷說不想上學,要打工賺錢,現在機會來了,心裡竟有點舍不得。
“那管吃管住吧?”她快速挺了下身,到底是個孩子,話音裡立即有了些哽咽,“萬玉說南方做衣服的廠都是管吃管住的,還有洗衣機和公共澡堂。”
“有,啥都有。”奶奶都替她打聽好了。
茶廠離得不遠,管吃管住有洗衣機,能學技術,以後當師傅,前途大大有,周末還能回家看奶奶,給奶奶打針。
周靈蘊背着背簍爬到半山腰,樹底下坐,不知道誰家大黃牛天快黑了還不來牽,卧在一邊嚼草,田野中一股新鮮的熱烘烘的牛糞味兒。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周靈蘊從大黃牛身邊走過,嘴不閑着,訓它。
大黃牛很無辜,“哞”一聲,清澈的大眼睛把她瞅着。
周靈蘊換了處幹淨地方,抱膝坐在田坎,看山下那間小小的黑瓦房,土土的,舊舊的,風再大些似乎就能吹倒。
别家小孩去外地打工回來,都給家裡蓋了新房子,就她們家,還是幾十年前泥糊的瓦房。
不知道什麼時候哭得滿臉濕漉漉,周靈蘊橫臂抹了把眼淚。
“我高興。”她勸自己。
就要去茶廠學技術了,以後當師傅,給奶奶蓋大房子。